缚陵皱紧了眉头，刚想询问。

    他却又转过身去，声音轻飘飘的，似乎是在和缚陵说话，又似乎是在自言自语。

    “初次见重华，是在梧州，那时她刚从万花楼逃出来，被老鸨派人追打。

    在街上她被打的头破血流，肋骨都断了几根，可她没有留一滴眼泪。

    在梧州，这样的场景太多，我早已麻木，可是对上她的眼睛，我却觉得像有什么东西在我心上爬过，轻柔柔的，但却在啃噬。

    回到医馆，我夜不能寐，我脑海里都是她在街上透过人群看我的眼神。那眼神里是不甘，是痛苦，更是呼救。

    我到处打听她的消息，终于在废旧的破庙里找到了她。届时，她已如死尸，不见生气。我将她带回了医馆，为她疗治。

    我日日守着她，终于等到病情稳定了下来，可是后来她却离开了，我本以为此生不会再见她。

    可没想到，那日万花楼花魁游行，我却在人群里又看见了她。她死命盯着花魁的脖颈看，哪里是一条长命锁。”

    长命锁？

    缚陵想到那日她施法探寻女子记忆时，有看到长命锁。

    对，那是她父亲留给她的最后一件东西。竟然叫那花魁生生夺去。

    “她想做什么？”缚陵开口询问。

    “如你所想。”沈子谌转头看向缚陵的眼睛，语气很是平静。

    是了，一个从未被命运偏待的人，在饱经世间冷暖以后，自然善意也会被一点点消磨。

    “那后来呢。”

    “对于重华而言，拿回长命锁才是目的。

    我从花魁处买下了长命锁。重华为了报答我，留在了医馆。

    她学东西很快，不久就会看药方捉药了。

    来看病的人大都很喜欢她，小孩子不爱喝药只要重华去劝，她们就立马乖乖喝掉。

    在日复一日的相处中，我也从对重华的怜悯转变为欣赏，最后成了倾慕。”他喃喃复述道。语气微微有了浮动。

    “梧州，承载了重华太多的苦和痛。所以，我们决定离开，来到了虞城。我本以为我们会一直幸福下去，直到永远……”

    重华出生时，母亲难产去世，重华的父亲也因此一直不太喜欢她。印象中，父亲从未对她展演。重华一直认为，父亲是讨厌她的，是恨她的。

    可七岁那年，父亲在她赶到之前都还紧紧握着那个长命锁，他说，攒了好久的银子，终于给丫头买上了。

    那个时候，重华才明白，原来这么多年，父亲也充满了挣扎和痛苦。他无法释怀母亲的离世，也无法做到心无芥蒂的爱女儿。

    最后，周夫人找到了自己儿子的长命锁，明白是自己误会了重华的父亲是小偷，但此时重华的父亲已被打的浑身是伤，大夫还未赶到，就已去世了。只能草草打发，赔了银子。

    后来，重华被一户人家收养。一开始，他们对重华很好，但生了弟弟以后，就开始变了。

    重华每天都要洗衣做饭，还要上山砍柴，稍有不如意，就会对她拳打脚踢。他们将重华赶到柴房睡，给她吃馊饭。冬天也只穿着单衣，裹着野草烂衣当被盖。

    重华想过逃走，却发现他们已将重华父亲被打死的金赎银拿走了，长命锁也给了他们儿子。后来更是想将重华买到妓院。

    重华本已认命，可没想到一天晚上小儿子在厨房玩火，不小心点燃了房子，他们所有人都被烧死在了大火里，只有重华活了下来。

    世人常说，活着就有希望。可对于重华来说，活着更是万箭穿心的痛。她被认定是天煞孤星，一定会克死身边的人。

    没有人再敢与她来往，没有人再敢收养她。她一路流浪，却又踏入狼窝。

    沈子谌初见她那天，便是她被骗进了青楼，老板娘不愿亏本，便非要拿走重华的长命锁。

    她挣扎着不愿，便被打得遍体鳞伤。

    重华本是难产，身体羸弱，在被收养的那几年里，又经常超负荷的劳累，在流浪的岁月里，也过着衣不蔽体，食不果腹的生活，有时还会遭人毒打。她的身体已如浮萍，只待一阵风就能掀起惊涛骇浪。

    终于，寒冬来临之时，重华得了伤寒，所有暗藏的伤病便如洪水猛兽一般袭来，让所有人招架不住。

    “所以，重华是自己离开的。”

    “是，她说，希望在自己生命的最后一刻，人生是由她自己掌控的。

    她不想做待在四方宅院里的沈夫人，也不要做困于病榻上的可怜人，她要做重华，只是自己的重华。”沈子谌眼眸含笑，或许这才是他爱的重华，永远坚韧，永远要强。

    “那你真的就放心吗？”缚陵问道。重华好强，她不愿自己生命的最后一刻是可怜兮兮的在病榻之上，她希望自己能游遍九州，就算死在路上，无人问津也足已。

    “我相信，总有一天，我们会再见的！”沈子谌语气很是坚定。

    缚陵想到重华已成怨鬼，纵然再相逢，也是阴阳两隔了。

    太阳已完全落下，山间陷入了一片朦胧。沈子谌站在山崖上很久很久，久到连他自己也不知时辰几何，他墨色的瞳仁直视悬崖之下，眼底平静的如一汪死水，黑色的崖口像野兽一般向他扑来，许久，空中传来他暗哑的嗓音“一定会的。”

    回到客栈，缚陵还未理清头绪，就听大厅内的客员们说林员外大闹府门，斥骂云裴，这会儿林裕又被放了出来。

    “我就知道，云大人就是一时风光，他那里有那么大的胆子，瞧瞧，这才几天呀，林裕就被放了出来。”

    “嗐，他那官不就是林员外买的吗？他当然怕人家了，得罪了林员外，他呀，屁都不是，哈哈哈哈哈……”

    说罢，几人便哄堂大笑，引得邻桌的人都前来探讨。

    “哎，我听说，是云大人当年穷匮潦倒，是林员外给了他几两银子，送他赶考，他才有了如今的地位，怎么说也是他自己挣得呀，怎么是林员外买的？”

    “这你就不知道了吧，若不是林员外买的官，他怎么会这么护着林家，林裕天天欺横霸市，你看他可有真的受过处罚，顶多进去关两天，这次说受杖刑，也就唬唬我们小老百姓。”

    “啊，我初来虞城，本以为他是一个好官呢。”

    “好官，哈哈哈哈哈哈……”

    “他若真的是一个好官，怎么这么久都抓不住凶手，要我说啊，这虞城失踪案八成就是他和林家搞得鬼。”

    “对对对，这些貌美女子啊，估计都是林裕的枕上客了，哈哈哈……”

    …………

    缚陵听着这些话，心里觉得挺不是滋味，她接触中的云裴，有勇有谋，心思细腻，虽才十六七岁的年纪，但很多时候已经能独当一面了。他有责任心，比任何人都关心虞城百姓的安危，怎是会任由权贵作祟，甘当保护伞的人呢？

    或许他心里也不好受吧。虞城失踪案已经忙的精疲力尽，眼下还要应对城中人的流言蜚语。

    缚陵决定去衙门看看云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