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比千秋殿后院独立的一棵凤凰树，鲤德殿光是鲜花相拥，就热闹非凡。清高的黄素馨攀在墙头；淡雅的解语花斜出琉璃瓦堆砌的墙头；若有清风，便能接到几片琼花瓣……
最漂亮的要数溲疏，原本鲤德殿是没有的，不知道是什么时候移植过来的，倒是在一众彩色的花丛中的显得耐看了不少。
后院里一群人围着玉石打造的桌子，都仰着脑袋在听鱼公公讲故事。鱼公公寻了块镇纸木当说书时用的板木，看架势倒是一板一眼的。
“……那海妖就这么被男人给救了，心中自然而然的倾慕他，所以就洗手作羹汤，成了一个乡野中最平凡不过的农妇。”
鱼公公说到这儿，故意停了下来，慢悠悠的喝了口茶，有心急的小太监小松子问：“然后呢，这不是很幸福吗？为什么海妖又屠村了呢？”
“对啊，听说死了很多人呢！”最小的宫婢初兰抓着昭昭的袖子，害怕的躲在她身后。
见孩子们这样，鱼公公问：“你们知道什么是最不长久，最经不起考验的吗？”
鱼公公卖了个关子，昭昭举手抢答：“小厨房里的萝卜糕！我故意剩了几块没舍得吃呢，没几天就不能吃了。”
昭昭简直痛心疾首，宁聿风嫌弃的敲了敲昭昭的脑袋：“这天多热啊，你有什么好不舍得吃的，吃完差人再做不就行了，跟着我还这么抠搜。”
鲤德殿要什么没有啊？要什么都是最好的。
昭昭扁扁嘴：“那你说，什么最不长久，最经不起考验？”
宁聿风摸了摸下巴，认真的思索了会儿，压低了嗓子，大家都把耳朵凑过去听。
“当然是我母妃的心情了，上一秒还夸我呢，下一秒就能翻脸，让我滚回去读书！”
听宁聿风吐槽司徒琴欢，大家都抱着肚子笑成一团，鱼公公笑着敲了敲板木，控制场面：“都错了，最不长久的呐，就是爱情。”
“爱情？”昭昭默念着这个词，脑海里不自觉闪过那日和宁长留的吻，被丹然长鞭划伤的胳膊突然隐隐作痛了起来，她伸手按在伤口上。
离肃雪生辰已过去两日，并没有听到宁从安那边有何发难，好像石林偷袭根本就没有发生过。
也是，宁从安的贴身宫婢是半狼妖，若是传出去必然惹宁帝不喜，不如大事化小，小事化了。
可是姬卿乔也跟自己说过，石林一事埋下了隐患，宁从安说不准什么时候会想要将自己也灭口。
她想起了那日星夜下姬卿乔的话：“丰渔村海妖一祸或许能帮助长留。”
回过神，鱼公公的故事已经讲了大半：“……你们知道往年有多少大船遇难沉船吗？你们又知道这些大船所盛多少金银财宝吗？传闻海妖呀，就是由海底这些金银生出的财气而孕育，所以海妖外为人身，内为金身。”
“哇，金身！那一定值很多很多钱了！”一听海妖是金子变的，一个个都不害怕了，反而都想亲眼目睹一下海妖容貌。
“那她长得漂亮吗？像金子一样漂亮？”初兰兴奋的问，惹得鱼公公忍俊不禁：“你们觉得这是好事？”
“难道不是吗？我就是因为家里太穷了才被送进宫的。”初兰说着低下了脑袋，“要不是五殿下，我还在苦室做苦工呢。”
初兰居然是这样来的鲤德殿？昭昭下意识的去看宁聿风，阳光下他对初兰的话丝毫不以为意，正抓了一把瓜子嗑着。
“对善良的人来说，海妖是什么变的并不重要，可对于怀揣贪念的人来说，金身便是海妖的祸。”鱼公公满目沧桑看着远方，“丰渔村穷呐，待爱情消弭，海妖变不再被当作人对待了，它是一笔天降横财。所以啊，那男人为了自己的一己私欲，和村长设计要火烧海妖化得金身，这让对丈夫满怀希冀的海妖彻底心死，于是她就想拉所有人陪葬。”
听到这儿，宁聿风嗤之以鼻：“为了这些身外物抛弃妻子，真是愚不可及！”
昭昭不禁为海妖感到难过，她也是精怪，她懂海妖从海底而来，抛弃自己最舒适的居所，为了另一个人收敛妖性需要多大的信念，可她所依赖的丈夫却只想着夺她金身，根本不念往日情分，实在太过分了。
小松子故作神秘的压低声音说：“听说了吗？这次海妖的事，皇后娘娘也派人去了呢！”
肃雪？
“那肯定是为了替三殿下争功呀。”
倒是初兰仍然还沉浸在海妖的故事里，担忧地说：“前些日子太子殿下来问咱殿下借银两赈灾，海妖闹的有这么凶，真的有人敢去赈灾吗？”
赈灾！终于说到重点了！
昭昭突然眼睛一亮，那晚姬卿乔耳提命面，让昭昭说服宁聿风，叫宁长留去赈灾，一是可以暂时保住性命，让一切有机会从长计议，二是若他们能收服海妖，这对宁长留有益无害。
宁聿风大手一挥：“这事儿有什么好头疼的？本殿下要谁去谁敢不去？”
“没错没错！不过殿下你不觉得这次是个很好的机会可以整蛊一下太子殿下吗？”昭昭凑近宁聿风，眨巴着眼，“不如让太子殿下自己去赈灾？”
宁聿风蹙眉：“你想要他在海妖那里吃苦头？这都是鱼公公说的传闻，你当真了？”
昭昭一拍桌子：“就算是传闻，也可以整他啊！”
宁聿风疑惑着，昭昭大咧咧的一拍胸脯：“殿下，你就让我随行，我保证这一路上太子殿下每天都怨声载道的！”
宁聿风上下打量了下昭昭的小身板，昭昭不敢看他的眼睛，捏着衣角的手不自觉的有些紧张。宁聿风向来都爱整宁长留，这么有趣的提议他应该不会拒绝吧？
果然，就在昭昭想要多说些什么诱惑他的时候，宁聿风一拍手掌：“这个有意思，我现在立刻去向父王提议！”
说完，宁聿风就带着鱼公公火急火燎的走了，昭昭终于长舒一口气。
希望一切能如姬卿乔所计划，宁长留能在宫外走出一条生路。

很快，一道由宁长留前往醴州赈灾的圣旨就颁到了千秋殿。倩宝送念圣旨的公公离开，宁长留的身后渐渐显出一个人形，是灵玄子。
“想来是小五的主意。”宁长留说。
“这是好事啊。”灵玄子拍了拍宁长留的肩，“这些年你勤加练习，他人不知，我却知道你的实力早已甩开其他殿下一大截。可是你毕竟是人，修为有限，要想突破人的界限，就必须得用些特殊的法子。”
“什么特殊的法子？”宁长留不解。
“法子不就在你面前吗？”灵玄子指了指他手中的圣旨，“此次前往醴州，除了赈灾，你要收伏海妖，将它的内丹取回来。”
灵玄子摸着胡须，在殿内踱步，和他分析事情好处：“这样，你一来能先声夺人，收服民心，二来还能借用内丹突破现在的修为。”
说完，灵玄子走到宁长留的面前停住脚步，用力捏了捏他的肩：“那么，你离登大宝的日子就不远了，替先皇后报仇的日子也不远了。”
宁长留明白，自己是个没有母家的太子，多的是人想杀了他取而代之，这个皇位他必须要坐，不然自己一定早晚命丧九泉。
思及此，宁长留乖巧的颔首：“徒弟知道了。”
灵玄子满意的点了点头，从袋里摸出三张符咒：“这个符咒能停滞时间三秒，你收好，必要时可以保住一条性命。”
宁长留双手接过，当着灵玄子的面放进了锦袋中，窗外院子里的凤凰树树叶正沙沙作响，好似给宁长留送行。

夜浓。
长雪殿内仍灯火通明，茶香四溢。
瞿嬷嬷奉了茶，肃雪用两指捏着青玉杯吹了口气，热雾飘散，茶叶也随即在茶面飘远。整个殿内摒退了所有的太监宫婢，台阶下只站着宁从安和丹然。
“你们没有什么话想对本宫说的吗？”肃雪开口，语气不急不缓。
宁从安笑着摇头：“没有啊。听说母后最近总是睡不安稳，儿子令人去采制药包香囊，过两日便给母后送来。”
听到这话，肃雪的凤眸中满是怒气，她抬手，昂贵的青玉杯砸在地上，成了碎片：“你给本宫跪下。”
这话是对着丹然说的，丹然毫不犹豫的跪了下来，碎瓷片扎进她的膝盖中，很快渗出两团鲜血。
“你们居然敢瞒着本宫刺杀宁长留？”肃雪看着面前的两人恨铁不成钢，“你们以为本宫不想他死吗？这么些年，宁长留没死不是因为他命硬，是因为你父王对他还有情！”
宁帝以为自己装的很好，以为自己冷落宁长留，自己就不知道他有多在乎他吗？肃雪的指尖扎进肉里，她统统都知道。
这些年，她隐忍不发，装聋作哑，不过是为了求一个夫妻和睦罢了。
一听肃雪的话，宁从安也恼了：“若是还有情，那就更应该早点杀了他！”
“那也应该先学会审时度势，才能一击即中！”肃雪对着宁从安不忍心过于苛责，只好走下来一脚踢翻了丹然。
“本宫真不知道父亲给你喂的到底是狼丹还是猪丹，根本没有脑子！”
居然连乔装都不会，事情没做好，还被人认了出来，愚不可及！
丹然再次叩首，她似乎不知疼痛，碎瓷片扎在她的眼角，流下一道蜿蜒的血迹：“丹然知错，还望皇后娘娘恕罪。”
肃雪闭了闭眼，稍稍平息了怒气：“你半狼妖的秘密不能泄露，那个昭昭也要一并除掉。”
“是。”丹然立刻应答。
“想要避开本宫，远走醴州？哼。”肃雪转身，凤袍甩出一个漂亮的弧度，“以为宫外有生门？本宫便要他们走死路。山贼作乱也好，海妖生怒也罢，本宫就要他们有去无回！”
肃雪的眸子闪烁精明的厉光，这么多年，终于让她等到机会除掉宁长留了。
她看着大殿两边的南海珊瑚，就想到那日洒扫的宁长留，和屹立在那儿，厌恶的不得了的姬如雪的慕春殿。
“是，丹然领命。”
烛火跃动，似乎是因为听了这么个天大的秘密有些焦躁不安。
国都的另一个角落，也有烛火在黑夜中缓缓燃起。

深春巷最里头的屋子，有一个宽敞的院子，但是院子里除了一个练武的小木人，就别无其它了。整个屋子光看就显得寒酸，连檐下摇摇晃晃的灯笼都被去年的寒风吹破了，里面蜡烛已经燃尽，丝毫没有用处了，可是却还没被人丢弃。
可能是忙，也有可能是觉得无所谓。
姬卿乔推门进屋，屋里已经点了一盏昏暗的煤油灯，桌前坐着的人就算只看得清轮廓，他也不会认错。
他面无表情的向那人行礼：“参见皇上。”
宁帝笑了笑：“坐。我早说了，私下里你可以直接喊我姐夫。”
面对姬卿乔，他甚至不用朕这个字，可没想到姬卿乔并不领情，他低沉的嗓音说：“姐姐已去，不必了。”
宁帝听到姬如雪的名字，眼底浮现几丝忧伤：“这些日子委屈你和长留了。”
姬卿乔看向他：“你能记住长留这份苦就好。”
宁帝叹了口气：“卿乔，你应该明白的，肃家权倾朝野，所以我不敢对长留表现出一点关心，不然我怕第二日就会收到长留的死讯。但是你放心，我相信只要我们两个在，肃家这个拦路虎迟早会替长留解决了。”
姬卿乔看着面前这个帝王，无论宁帝说话如何和蔼可亲，他都会记得在姬如雪不知所踪之时便抬了肃雪做皇后，为的不过是肃家手上的兵马。
于宁帝而言，皇后的位置不过是交易的筹码。
他需要巩固皇权的时候，肃雪成了皇后，现在他龙椅已经坐稳了，那肃家就成了拦路虎。他自己难道不知道，肃家是怎么一步步权倾朝野的吗？
姬卿乔抿了抿唇，说起了正事：“你找我有何事？”
看得出来姬卿乔和自己并没有叙旧的意思，宁帝便不绕圈子了：“今日小五来找我，说长留问他借钱赈灾，他替长留进言，说长留可以顺道回先皇后的故乡去看看，我准了。”
看来昭昭成功了。
姬卿乔抿唇不语，见他这样，宁帝还以为是姬卿乔不满自己的安排，出言安慰：“卿乔，我希望你明白长留在宫中如龙困浅水，我希望他在宫外能有一番历练，更何况这皇宫又何谈安全两字？”宁帝扯出一抹苦笑，“我会令你同行，希望你能替我照顾好他。”
姬卿乔忍不住呛他，语气冰冷：“我会替我姐姐，宁国真真正正的皇后照顾好太子，我的外甥，至于宁帝你……”姬卿乔起身，做了个请的手势，“夜深了，回宫吧，我这破屋子漏风。”
“好好好。”
宁帝无奈的被姬卿乔赶了出去，门毫不客气的啪一声关上了，有公公上前来迎，可宁帝只是看着这道木门发呆。
宁昊在想，会不会有一天，一切都可以来过，门一打开，就可以看到姬如雪在那头笑颜如花？
“起风了，回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