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花第一次遇见谢清承的时候，十七岁。

    阿花死的时候，也是十七岁。

    1.

    我死了好久，正在地下睡得好好的，忽然有人坐在我的坟包上，半天也不挪位置。

    我忍无可忍，冲出去打算骂他一顿。

    看清他的脸时我却怔住了。

    半晌我才听见自己带着哭腔的声音：“谢清承，你终于回来了。　

    对面的男人满脸疑惑，他眉头轻皱：“这位小姐，我们好像不认识。”

    “还有，你…为什么会从这里出来。”他指了指一旁的坟包，那上面开满了野花儿。

    我口直心快地回答道：“因为我就住在那里面啊。”

    谢清承静静看着我，脸上就差没写“不信”两个字了。

    我灵机一动，想到了一个好办法：“鬼是没有影子的，你快看看我。”

    话音刚落，一道惊雷闪过，大雨倾盆而下。

    他想要转身跑开，却被我一把拉住，“跟我来。”

    我意念一动，带着谢清承躲进坟包里面。

    “这下你可以相信我了吧？”我扯过几片树叶递给他垫着。

    谢清承打量着这个狭小的洞穴，没有再说什么，应该是接受了这个事实。

    半晌，他幽幽问道：“你在这里多久了？”

    我飞快地回答道：“78年。”

    28470个日夜，是我一天一天数过来的。

    2.

    1937年的隆冬，我见到了谢清承。

    打开飞机舱门的时候，他正伏在操作盘上，额头的血还在流。我谨慎地查看了标识，不是“膏药旗”。

    是青天白日，自己人。

    阿妈说过，所有“膏药旗”都是日本人，都是坏人。

    我回到寨子里找狗蛋帮我一起把人背回去。

    狗蛋懒洋洋地躺在席子上剔牙，有些不情不愿地说：“我说阿花呀，你管这闲事干啥？说不定那个男的是坏人伪装的哩！”

    分明就是想偷懒。

    我瞪他一眼：“你到底去不去？”

    他手上动作不停：“不去。”

    我抱起手，好整以暇道：“那行，以后别想让我阿娘给你做鱼吃——”

    “去！去！我去还不行嘛？”狗蛋吓得一骨碌从床上滚下来，认命般看着我。

    我得意笑笑，领着他往森林走去。

    3.

    狗蛋背着人唧唧歪歪了一路，我看他几眼，就噤声了。

    巫医来看过，直摇头：“怕是凶多吉少。”

    我日夜悉心照顾，从没放弃。我希望，哥哥打仗受伤了，也能有人这样对他。

    谢清承又发了高烧，胡话说个不停。我给他拿湿帕子敷着一夜没敢睡，生怕他死了。

    好歹第二天烧退下去，他才悠悠转醒，看着陌生的环境，眼中几多茫然。

    我对他笑了笑，“醒啦？”

    他想起身下床，被我制止住：“别动，好好躺着。”

    他静静地躺着，半晌才哑声道谢。

    我连连拜手，“不必客气。你们当兵的在战场上冲锋陷阵，这点小事是我应该做的。”

    他闻言低低笑了一声，带着几分凉意。

    4

    我微微一怔，上药的动作却没停，“对了，你叫什么名字？”

    他顿了一会儿淡声道：“谢清承。”

    我羡慕地笑笑：“你的名字真好听。是哪里人？”

    谢清承告诉我，他本是上海人士，留学归来后参军入伍，成为了一名飞行员，在与敌机交战时不慎坠机掉入森林，这才被我捡到。

    我不由得惊叹：“飞行员？你真厉害！那可不是一般人能当的。”

    谢清承抿了抿唇，没有说话。

    他不问，我便自己开口：“我叫花儿，你也可以叫我阿花。”

    谢清承似乎“嗯”了一声，他沉默地看着屋梁出神。

    似乎有很重的心事。

    是什么呢？

    5.

    谢清承的左手小臂骨折了。

    我告诉他的时候，他神色淡淡，看不出什么起伏。

    我微微叹口气，把药递给他。

    可是半晌他都没有什么反应，似乎浑然未觉，留给我一个凝固的侧脸。

    我挥了挥手，喊他：“谢清承。”

    “…嗯？”

    他的眼睛一瞬不眨，如古井般毫无波澜，泛不起一丝涟漪。

    我涩声问他：“你的眼睛…怎么了？”

    谢清承的面色一滞，他垂眸沉默良久轻声说：“看不清了。”

    一个优秀的飞行员没了赖以生存的眼睛，意味着什么？

    谢清承脸颊微微偏向我，他继续补充道：“坠机的时候头部受到撞击，损伤到视神经，差不多是瞎了。”

    他说得风轻云淡。

    6.

    他是这样的不以为意，在我端来药时，他冷声拒绝了：

    “没必要，好不了的。”

    谢清承枯坐在竹床上这样对我说。

    他在森林里困了3天，我发现他的时候已经太晚了。

    我呼吸一窒，准备给他身上的外伤换药，他却轻轻躲过去了。

    谢清承面无表情地说：“不用。别把药浪费在我身上了。”

    我顿住了。

    他仰躺在草席子上，近乎自暴自弃地：“我又瞎又残的，就是个废人。你管我做什么。”

    语气残忍又冷漠。

    心脏像被一只大手紧紧攥住了，呼吸都发疼。

    我又生气又难过，一把揪住他的衣领，狠狠道：“谢清承，我累死累活把你救活就是为了听你给我说这些话吗！”

    7.

    谢清承怔忡稍许，随即又无所谓地笑笑：“说不说有什么关系呢？”

    我沉声看着他，一言不发。

    他渐渐收起玩世不恭的笑，眼神空洞地看着前方，声音悲凉：

    “阿花，你知道吗？我以前是队里最出色的飞行员，队长说，多亏了我这双顶好的眼睛……”

    他停顿了一会儿，继续道：“可是现在这双眼睛没了。”

    谢清承自嘲一声：“我什么都不是。”

    他的话像把刀，将人割得生疼。

    我冷冷出声，毫不留情道：“谢清承，你就是一个懦夫！”

    “你就这么不堪一击吗！”

    我靠近他，一字一句地说：“如果人人都像你一样，那我们早就做亡国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