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本无相   >   第五章
第五章
发布:2024-04-30 01:03 字数:3022 作者:特地春寒
    沈十四这时收了手。

    魔物黑褐色的血同他面上的血混在一处,淋漓的粘在他那件内嵌金线上有暗纹的白袍子上,一滴一滴往下滴着血。

    修竹喂给他的药到了期限,他浑身蚀骨的痒。

    杀魔物已经变得不重要了。他周身痒的可怕,像是千百万只细小的蛆虫在他骨头之中蠕动。死亡的欲望如沙漠之中唯一甜美的花露一般引诱着他。

    死了便好了。不疼,不痒,没有杀戮,没有不公,没有嘲笑,没有讥讽,没有那样多的恶人,也没有这样恶毒肮脏下贱的自己。

    他的头脑一瞬之间无比清明,他忍着痒意,将许霁雪那把银扇扇骨的尖刃对准自己的脖颈,再往下一点点,他的血便美妙的喷涌而出,他会奔赴于自六岁那年手掌发脓坏死之时便向往的死亡。

    银扇上雕着精美繁复的花纹,他眼眸朝下一瞥,恰好瞥到一行小字:吾儿皓月,被奸人所害,与吾骨肉分离……生而侧腰一处赤红蝶状胎记……若他年寻得月儿踪迹,无论贵贱,无论品性,吾自会教养,莫要斥责,带回许氏。

    小字后是一块绯红的家印。

    无论贵贱,无论品性……莫要斥责。沈十四脑海里嗡嗡的回想这几个字,竟好似连周身的痒也淡退了少许。

    他两下扯烂自己的衣衫,去看自小便在身上的,那块赤红的,因为他往身上刻阵而被割的四分五裂的蝶状胎记。

    一股极其难咽的什么情绪自胸膛之上顺延上来,到了他嗓子眼,倒逼出了他的眼泪。

    他没有嚎叫,也没再杀魔物,他周身还是痒,却痒的不再那么彻骨。

    他站着,一团血的脸上往下静静淌眼泪,他往回走,口中念叨着:

    “怀柳传里头说过,逆转光阴,逆转光阴,藏时咒……赤子灵魂!哪有赤子灵魂!阿梧,阿梧死了,魂灵应当还没散!这里尽是人血……梨木也有……”

    “……施术者至少要元婴以上修为……此地是清正宗地界……”

    那团血肉模糊的魂灵不知何时飘在了沈十四之后,恰巧听到他这般念叨,张开嘴,嗬嗬的发出意味不明的笑声,泪水混着血水在他面颊上流下来。

    陈无相飘在空中,看着沈十四急急忙忙的冲到尸体堆里,到处翻找着阿梧的尸体。找到之后又哭又笑,剥了阿梧的衣裳,在她背后刻了一堆复杂诡谲的阵法,又好好的将阿梧裹住。

    许是咒法快要结束,周遭的环境扭曲诡异起来。

    沈十四抱着阿梧的身影已然远去,血肉模糊的“沈十四”的魂灵却还是静静呆在原地不动弹。

    咒法终于结束,陈无相又觉一阵天旋地转,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

    “沈十四”的魂灵抬头望了望扭曲混沌的天空,唇角弯曲,露出一个与他那张血肉模糊的面孔十分不相宜的恬静笑容,周身的血肉慢慢消融在这一方天空中。

    ……

    陈无相刚刚睁开眼睛,就瞧见头顶围着三张脸。

    “师姐!你可算醒了,可吓死我啦!”一向跳脱的小师弟路黎道:“师姐你是不知道,我一进那个破阵,就被传送到了一个鸟不拉屎的坟场,里头全是魔物,我足足打了七天七夜才醒过来!吓死我了!”

    陈无相一听他只见了坟场,没遇到阿梧,心下松了一口气,转头问旁边的师兄吴落尘和师姐白纫兰。

    二人俱是点头,示意自己同路黎遭遇一样。

    吴落尘精通阵法,只是这回这个重间阵本就罕见,布阵者水平极高,精巧而隐蔽,才不小心着了道。

    梨花村内村民尸体东倒西歪,重重叠叠堆了一路,尸体干瘪,地上一丝血迹也无。

    四人根据吴落尘的只会,清除了藏在梨花村各处做压阵的人骨。又将村民们个个挖坑埋了。四人寻了半天,没找到哪怕一只魔物。

    只是令人惊奇的是,梨花树下多了一个无名碑,光洁异常,刀斧皆劈不烂,抬也抬不走。

    陈无相四人师从清正宗谢怀,皆是同一辈的天骄,三个元婴一个金丹,竟抬不动这小小一块碑。

    任他们使尽全身力气,那碑就像是世界长出来的牙齿一般,我自岿然不动。

    下山一趟,毫无发现,魔没斩成,村民怎样死的也不知,还中了人家的阵法迷了路,四人垂头丧气,收拾包袱回了清正宗。

    ……

    山高路远,陈无相一边御剑,一边问一旁坐在自制仙毯中边赶路边看书的吴落尘:

    “师兄年岁稍长,可识得许霁雪何许人也?”

    吴落尘一双凤眼斜过来看她,道:

    “霁雪仙子,名门之后,修士皆识。”

    他想了想,又道:“不识者,定没好好听我讲早课。”

    陈无相略有惭愧:“哈哈,这个早课讲过么?夜间练剑太辛苦,没仔细听,哈哈哈。”

    吴落尘:“许霁雪是上届宗门大比第一。原本第一应当是我宗上届天骄顾秋水,许霁雪硬闯宗门大比,一把银扇直指第一,当时长老乃我宗张长老,阻拦不及,被许霁雪打成轻伤,养伤一个月,顾秋水也输了。”

    “许家出天骄。许霁雪天赋异禀乃是寻常事。你问她做什么?”

    陈无相顾左右而言他:“那你识得许皓月么?”

    吴落尘叹了口气:“许氏当年幼子遗失,悬赏遍布修真界,寻了十余年,到如今仍在寻。你什么时候能认真听听早课。”

    陈无相做了个鬼脸,控制脚下剑,咻一下飞远,声音传到吴落尘耳畔:

    “师兄!回宗门再见!”

    ……

    陈无相回了宗门,将藏时咒与许霁雪之死细细禀报给谢怀,本以为牵扯到正道修士,师门会重视起来,孰料谢怀听完,喝了一口茶,嗯了一声,便没有下文了。

    又过两三月有余,陈无相的生活在偷张长老桃园的灵桃,练剑,下山偷偷吃爆炒辣子鸡,以及在师兄吴落尘的早课上打瞌睡中渡过。

    十年一度的宗门大比要开始了。

    作为大众喜闻乐见的娱乐项目和考核项目,几千年来修真界最权威的宗门新生力量排行比赛,宗门大比对每个宗门都是大事,几乎所有修真界有名有姓的宗门皆要参加。

    各宗派十名弟子前去参加,自然要先开始宗内赛。

    陈无相在宗内选拔赛上拳打师姐白纫兰,剑挑师兄吴落尘,脚踢同门各种师兄弟,勇夺第一,是板上钉钉的参选者。

    为这宗门大比,陈无相练剑更加专注,几乎昼夜不分。

    陈无相本是人间白朝须州陈氏之后,上头有一个哥哥。陈氏名门望族,子弟金尊玉贵,大多向往人间权力名声。

    须州陈氏的人虽然知晓天下有仙人有仙山,但须州陈氏向来务实,天外飞仙,长生不老之事之于凡人而言,恍如天方夜谭,陈家人不会将希望寄托于此等事物之上。对于看不到眼前利益的道路,须州陈氏向来是嗤之以鼻的。

    陈无相出生时,天生异象,霞光漫天,百鸟盘旋,草树生长,祥瑞千条,可谓是亮瞎凡人们的狗眼,几乎是明晃晃的标着:我是修炼奇才快将我送去仙门修道我一定大杀四方!

    但陈无相文武双全,长相俊美的爹陈鹤鸣抱起陈无相颠了颠,感叹了一句天气真好鸟真多树真绿,准备给婴儿时期的陈无相取名陈翠翠——幸而被算到此处有天骄降生的清正宗太上老祖拦了下来,老祖算了一卦,才给她落名无相。

    仙风道骨的白胡子老爷爷亲自来接自家孩子,并说这是个天才,应由仙人教养。这种事情上一回发生还是在传说中那个拆龙筋的哪吒身上——哪吒的父亲李靖那可是托塔李天王,神仙!

    须州陈氏出了个仙胎!这说明陈家人祖上积德,仙人降世,说出去倍儿有面,比那些施粥照顾乞儿之类的事情名声大得多。不管这老道是真是假,对他陈鹤鸣的孩儿好不好,反正他从天而降是真,还叫许多百姓看见了,这可大大的涨面子。

    陈鹤鸣完全不顾自家夫人的看法,就要将陈无相捧给清正宗仙风道骨的太上老祖。陈无相的娘曹氏一哭二闹三上吊,闹得很难看很不体面,陈鹤鸣才勉强同意将陈无相在陈府养三年再送走。

    陈无相十分早慧,还记得当年在陈府时的日子。

    她娘亲是一个极温婉的女子,喜欢在春日寻些盛开的粉白蓝紫的花,插在素白剔透的瓷瓶中,给年幼的她衣角别一朵,给哥哥陈无病腰带上别一枝。

    她与哥哥两个小孩,在陈府里到处瞎跑,她年岁小跑的慢,陈无病把她抱在怀里跑。

    院里有两色的重瓣花,青翠色头顶一点红叫声极好听的鸟儿,还有长得高高的树。

    她记得她最后一回见娘亲,娘亲的眼睛一直湿漉漉的,她以为是出去玩,还同娘亲说回来了要跟哥哥一同捉蚂蚱,谁料一走就是十来年。

    陈无相确实是个修炼天才,清正宗灵力充沛,她来了清正宗第三天,就差点要渡筑基雷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