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132年12月

    缅北仰光

    “经组织调查讨论后决定，最近将把你改名换姓，调离缅南，以严密保护为前提送归岭南.…”

    当事人端坐在房间里唯一的靠背硬椅上，手规规矩矩的放在腿上，脊背挺得笔直，并没有对这个安排现出一丝丝的意外。安靜板正得与周遭环境格格不入。

    “但在脱敏阶段中，需要对你的心理精神状态做出准确评估，这是我们专门给回归人员的一项特殊治疗”

    “顺利通过评估的人员才能消除监管被单独送往地方，以确保你在将来的正常工作生活中，不会受到以往不良经历的影响……”“我明白”

    青年听见自己用平静的声音回答。

    他不动声色地微微调整了一下坐姿，坦然面对医生的打量。

    ……

    他很年轻，这毫无疑问。

    不过三十出头的年纪，眉目深邃，稍长的短发规规矩矩的贴在耳畔，有一种常人难寻的沉静之美。

    不说话的时候几乎毫无存在感，很难让人察觉到他的气息，像一件没有自主意识的精美文物。

    谁又知道，他有着令缅甸毒枭闻风丧胆又咬牙切齿的代号与功勋？

    心理治疗室里窗明几净，沙发宽大温暖，窗台上还摆着几盆生长旺盛的绿植，一切都是非常专业和舒适的。

    就连阳光照进屋内的角度也都是被精心设计的。老医生连穿着打扮都像个和蔼可亲的邻家老头。

    没有打官腔，没有令人心生警惕的白大褂，更没有冰冷的金属器械、列满了佶屈聱牙名词的病历，或公安厅审讯室里严阵以待的笔记本。

    连空气中似有似无的百合花香，都能让人从心底放松下来。

    “好，好的，其实咱们就随便聊聊。最近晚上睡得习惯吗？”

    “睡得很好。”

    “有没有抽空去街上逛逛？”

    “有，对街十字路口处那家早餐铺子的豆腐脑就挺不错的。”

    ……

    “好的江警官，谢谢您的配合。”

    青年起身与医生握手后推门而出，目标明确地直奔洗手间，留下警方陪同的看护人员做最后的交流。

    “受测人情绪稳定，心态积极，没有接受进一步治疗的必要，尤其在谈话中表现出来的生活细节…这是我们的电子报告，江警官已无应激综合反应，可独立前往目的地。”

    ……

    洗手间内，青年简单地用冷水抹了把脸。

    刚才房间里的气温适宜又混了安神精油，可惜作用不大。

    他还是没能放松下来，反而被干扰的有些疲倦。

    其实挺讽刺的，找几位理论知识丰富的老专家，来测试一个在极危环境下份装了七八年之久的卧底，且没有人能感觉出安排有什么不对，除了当事人——

    他怎么会忘记地狱？惨状早以入骨难拔。

    谁的一泼鲜血自喉头喷出，谁的身躯倒下死不瞑目；谁被烈火焚身尸骨无存，谁饱受折磨形销骨立；又是谁，痛哭出声跪地求饶，为自己的“侥幸”沾沾自喜；又是谁，在临死前诅咒着为虎作伥？

    镜中人笑眼鲜活，镜外惜无者幸存。

    今天的窗外，又是个是典型的阴冬。

    高空下是个无光无热的灰色世界，刺鼻的烟尘和冷风一起狂欢。

    治疗室的玻璃上贴着三维模式的滤镜，他早就知道，却苦于虚假，勉强应付。

    “您是江亦轩同志吧，快请上车。”

    “行程2370公里，预计时间十时五十分钟三十二秒…”

    自动化悬浮车早在门口等候，虽然人工智能已成熟多时，无人驾驶的车辆也屡见不鲜，但介于当事人的身份，官方还特地安排了一队边防武警护送来者入境。

    车队飞驰而去。

    *

    瓷国境内

    节日将近，入夜灯火阑珊，人们在繁响中，拥抱懒散而舒适。

    从白天以至傍晚的疲惫，全都被祝福的空气一扫而空。

    就连维护民安物阜的他们也不例外的准备迎接节日。

    “陶队，明天见！”

    “陶队，下班啦。”

    小辈口中的陶队陶喆耐心地回应队员的问候，大步流星地打卡下班，头也不回地从后门离开了那几幢高楼。

    面向大街的办公楼有着洁白无瑕的大理石质的台阶。由国徽、盾牌、长城，松枝组成的警徽在月光下闪闪发光，是庄严，神圣，不可侵犯的。在一串长长的缀词后，ICPO的标识虽然敛在树的阴影里，但却分外醒目。

    虽然官方词条里，他们是国际刑事警察组织东亚分部，但也被称为国际刑警、或者是更口语化的国际警方。

    在灰世代，国际刑事警察组织依然保持政治中立，他们不加入任何一派的争纷，全心全意以民众安全为首要目标，主要调查跨国恐怖活动、有组织犯罪、毒品、走私军火、清洗黑钱、高科技罪案及贪污等罪案。也正是因为有许多像他们那样的组织，舍己为人，各国才能迅速地从灰时代中恢复过来。

    而他们为此也做出了巨大的牺牲。

    由于政治的中立，无数的政府和组织都想要将他们纳入摩下，而不管在哪，渗透和反渗透也一直以来都是最令他们头痛的问题。

    不幸的是，他们又一次中招了。

    他的副队，竟然是……

    虽然整件事情现在依旧被云遮雾罩，令迷局者难窥全豹，但它所显露出的冰山一角，也足够让旁观者触目惊心。

    ……

    陶喆站在车站的指示牌下缓缓握拳，深吸几口气，努力地将自己从审讯室里昔目的同僚不信任的目光里拔出来准备迎接属于自己的新年。

    毕竟一切都过去了，春天必将会来临。

    他在寒风里乐观地想着。

    候车点又来了几名乘客，陶喆走入人群，跟他们一起等待电轨车。

    其中的一位老人装了电子义眼，并没有经过过多拟人化伪装的金属外壳闪着税利的光芒，让老人原本和蔼可亲的面容变得有些令人不适。

    但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情，实用性材料和观赏性装饰两者，本就不适合相融。

    现在的高科技虽然能够保证这点，可其价格却并不亲民。

    还好人们对安装义肢习以为常，更不会对安装义肢的人投以异样的眼光。

    大概三分钟后，电轨车滑行而至，打开了门。

    候车点的乘客挨个上车，识别仪器连续发出提示：“人脸识别已通过，付款成功！人脸识别己通过，付款成功…”很快就轮到陶喆了，他走上去，仪器提示没有任何变化：“人脸识别已通过，付款成功！”

    十分钟后，他终于在积极的自我暗示中放松下来，在列车厢里随便找了个空位坐下。

    飞驰的电轨车刺破夜幕，穿透半空庞大的全息投影，陶喆眼瞳里倒映的光彩也随着窗外景象的要化而变化。

    虚拟的电子烟花一朵朵旖丽成锦，给人以无限的期许。

    “越秀街到了，请乘客带好您的行李物品，做好下车准备…”

    陶喆踏出电轨车。车门在他身后闭合。

    ……

    可还没等他走到小区门口，腕上的通讯设备又声嘶力竭的呐喊起来。

    “喂”

    他皱着眉头接起通讯。

    虽然陶喆本人身为警察，但实质上也是一个兢兢业业的打工人。

    他是相当讨厌在下班后又接到加班通知的，谁又愿意熬通宵写枯燥乏味的报告呢？

    除非是有什么事关重大的紧急情況，那当然是另当别论了。

    但现在发来通讯请求的，是他的顶头上司胡支队长胡熙庭，此人向来风行雷厉，却没有随意干扰下属非工作时间的习惯。

    所以，他那难得的周末假期，又要继续泡汤了么。

    好在，人不可能一直倒霉下去。

    “调休通知发到你邮箱了，注意查收。还有，别忘了第二天早上和我一起去机场接人。”

    陶喆刚回了个好字，通讯就被挂断了。

    ——对面已用实际行动，证明了领导也不想加班！

    陶喆松了口气。

    等等，什么人需要他一个国际刑警东亚分部的队长亲自去接？

    要知道，国际刑警在灰世代的表现得到了各国的一致认可。

    这不光表现在口头表彰上，还表现在配置与授衔方面。

    不说总部，光是位于瓷国岭南的东亚分部，就比副省级建制城市的实权单位还要再高配半段！

    他们几乎与省厅级别相当，并全权接手除滇南以外的所有西南地区的、与海外、外籍有关的案件。时间紧、任务重，藏龙卧虎。就连编外的顾问，都是大名鼎鼎的专家教授。

    一个队长的职权，也可能就与个别三线小城市的代行正职一把手不分上下，更别提支队长。

    所以，那位到底是什么人，又是以什么身份来到这里的？

    他揣着一肚子的问号回了家，就连给自家小孩儿读睡前故事的时候，都还在为此感到好奇。

    ……

    第二天清晨七点，陶喆正开着车在十字路口踌躇，他是先去办公大楼，还是直接去机场接人……

    还没等他想好，他的顶头上司又给他打来了电话，言简意赅地讲明了情况。

    “不用接，人家现在自个儿已经来报到了。你现在是不是在建业路的十字路口那边，直接左转就行，咱们不用去机场了。”

    陶喆：“……”

    他麻溜的向左拧了方向盘，在后边司机的怒骂声与车内系统的警告声中，踩着红绿灯最后几秒倒计时，拐弯成功。

    等他赶到接待室，一行人中除了两位正在会议室里开会外的领导，剩下的基本都到齐了。

    一位身材高挑瘦削的男子略显拘束地靠在沙发上，接受着旁人好奇地打量。

    还是胡支队为新人做了介绍。

    “介绍一下，这位是江亦轩，国际警方东亚分部特聘成员。”

    特聘成员？那这位确实厉害的可以得到礼节性的接机了。

    还没等陶喆感叹一下自古英雄出青年，就听见胡支队接着道：“曾代号‘苍鹭”卧底七年，配合外围成功逮捕缅甸二道贩子杜嘉，并捣毁其与日本浅仓组的一次大型交易，截获违禁品五百七十五公斤。”

    “我去，苍鹭！”

    “就是那个传说中为了逮到姓魏的，单枪匹马狙击掉了对方整支武装部队，还未暴露自己真实面目的臣底！？”

    “传闻，缅甸警方向国际刑警的暂驻部队求了两次，都没有把这尊大佛要走，怎么来我们这儿了？”“人家甚至还顺手抓了暗网百慕大创始人克里斯最得力的安全主管得德呢。”

    “听说得德在北美出售芬太尼、在巴西为当地人牵线搭桥建立化学工厂、在荷兰架设深网服务器，猖狂得曾让连发三道红色通缉令的禁毒组织束手无策，最后….”

    还没等信息组的宋队兴奋地小声说完此话，就被禁毒组的云副，云叙白一把捂上了嘴。

    “嘘，你也不看看谁在这里——”

    刚被他的副手拖累、足足被审查了一个月才放出来、可能在此后二三十年内都不能往上升迁的陶队，并没有因年轻人的打闹而变了脸色。

    ……

    ——虽说能考入此地的都是翘楚中的翘楚，但此项制度也是在这三十年里完备起来的。

    他只不过是一个因为当时人手不够，从矮个子里面拔出的高个罢了，论实力确实比不过在二三十年内招进来的精英。

    更何況他已度过了五十来年的岁月，虽然依照新人类的生长理论和外貌来看，他才不过二十七八岁，还在人生最鼎盛的时期，但也距离下坡路不远了。

    实在是不能和那帮精力旺盛的小崽子们相比。

    至于升迁不升迁的，陶喆对此表示无所谓。

    作为社畜，他最讨厌一帮领导没事就要聚在一起开会，并在会上有的没的东拉西扯了。

    “陶，他暂时归到你这队。”

    陶喆一愣——如果依国际刑警特聘成员的标准来看，这位最起码与他平级啊，让你上司给你当下属你开心不？

    陶队表示拒绝。

    但还没等他来得及想好托辞，威名远扬的青年就安静地冲他伸手并温和地弯着唇角：

    “队长好”

    陶队：“……”

    他顶着一群人或惊讶或羡慕的眼神，硬着头皮认下了那句队长。

    不过，他低头看到青年手腕上的红色扣环时，一切都得到了解释。

    一个随时都要再次出发的卧底，放在哪一队不都一样，更别说他的队伍里还少了一个人，再添一个政审绝对过关的来，不就刚好了吗？

    他又想起了他的副队，哦，不，是前副队…

    心猛地向下一沉，看来，都谈叛逃一事已板上钉钉，再无回旋的余地。

    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