妈妈死的那天，我能救下她的。

    其实我也不知道我能不能救下她，但是我应该留在那里，和她一同死去。

    陆川安死的那天，恰逢一场大雪，他与我约定要一起去看雪。　　

    一、

    秋日的雨来得突然，淅淅沥沥的雨冲刷了连日的燥热，风中残留着秋老虎的热气，混着雨水打在人的脸上。

    我伸手接住了屋檐滚落的雨点，看着身边的同学陆续被家人接走，本来没有什么值得我留念的家，此时却让我归心似箭。

    妈妈回来了。

    我和妈妈见面的日子，一直固定在每年过年的那几天，合家团聚的节日，我们也只有短短一周的时间相聚。

    不知道妈妈这次会在家里待多久，我不想浪费能和她相处的每一分钟。

    一道闪电掠过天空，雨看来一时半会是不会停的，我仰头望着越来越阴沉的天空，咬咬牙搂紧了包，一头冲进了雨幕中。

    凹凸不平的路面溅起一大串污水，濡湿鞋袜，破旧的房子被湿气笼罩，散发出异样的味道，我不在乎这些，我只想快点见到妈妈。

    妈妈每次看见我都会紧紧地把我搂在怀里，这是我人生中唯一会拥抱我的人，怀抱是温热的，软乎乎的。

    没有人知道我有多爱她。

    我是一个不会哭的人，每次妈妈离开的时候，我都只会淡然挥手告别。

    这样不好，我总有一天会学会如何说出爱这个字的。

    二、

    温热的怀抱不会再暖起来，人体在死亡30分钟后就会开始出现僵硬，而9个小时后会全身僵直。

    人体最后的地方，是长方形的炉子，用力往里推的时候，会发出刺耳的声响。

    按钮是应该是红色的，也许是年代久远，也许是按下的次数太多，红色的油漆掉落一半，露出了黑色的底色，红黑斑驳的按钮，无人敢按下。

    工作人员问家属是否需要自己来操作。

    我身边的亲戚接连摇头。

    “我来吧。”

    这是我这一周以来说的第一句话，喉咙干涩沙哑，每发出一个音节，就仿佛有一把刀用力划下。

    但一定没有妈妈身上的刀痕深。

    按钮不需要用多大力，轻轻地拍下，机器发出嗡的轰鸣声，随着最爱我的那个人的身躯消散，这个世界终于安静了。

    两个人塞进黑色的骨灰盒，我轻而易举地就能抱进怀里。

    “唉，就留下一个小姑娘，以后怎么活哦。”

    这是我这一周听到最多的一句话。

    第二多的是埋怨我不哭。

    人总是要活下去的，可是我总是能梦见我与我的父母最后一次相见的场景。

    家里一片狼藉，我刚推开家门，放着我和妈妈合影的相框被用力砸在地上，溅起的玻璃划过我的脸颊，留下一道浅浅的疤痕，跟随了我一辈子。

    爸爸面目狰狞，嘴角抽搐，恶狠狠地盯着我妈咬牙说：“你别做梦了，除非你死或者我死，不然我不可能会同意离婚。”

    妈妈穿着我没见过的红色裙子，她很会打扮，每年回家都是这个县城最靓丽的人，妈妈说打扮是一个人的脸面，要随时保持着体面，才不会被人笑话。

    只是此时她的红裙子上布满了灰尘，精致的妆容也糊成一片，眼线黑糊糊的趴在眼角，口红不知参杂了什么颜色，此时紫红混在一起，胡乱的摸在嘴角。

    她眼睛红肿，激怒下尽力维持着自己的情绪：“女儿回来了，我不想跟你吵。”

    她用力摸了摸眼泪，扯出一个笑容走向我：“千晴，你回来了，饿不饿？”

    我后退几步，心里有些忐忑和害怕：“你们要离婚？”

    她的表情僵在了脸上，半响后才有些局促的说：“对不起，千晴。”

    妈妈的眼里泛着泪光，顺着青紫的脸颊滑落。

    “那你会带我走吗？”

    她摇了摇头。

    暴雨已经停止了，我身上湿哒哒的依旧滴着水，转身离开的时候，妈妈喊着我的名字想追上我，我听见砰的一声，门不知道是被风吹上了，还是被人关紧了。

    我无处可去，悠悠荡荡的到了一座商城的楼顶。

    放眼望去是万家灯火，那里有千千万万个家，只是不会再有我的。

    楼顶的风很大，我攀着栏杆，紧紧抱着冰冷的钢筋，风肆意地刮动裙角，仿佛是我的腿在抖动。

    我哆哆嗦嗦的探出头，天边闪过一道银色的火舌，从破碎的天空劈下，发出轰隆的雷声，我被吓得一激灵，手一松摔下，从背部到臀部，接触地面的后刺疼从身体传达到大脑，我满脑子只有一个想法：疼。

    疼和委屈一股脑地涌了上来，化作止不住的眼泪。

    我抽泣得浑身颤抖。

    我就是在这个时候遇见陆川安。

    他似乎被半夜寻死的人吓到了，在我哭得收不住的时候终于没忍住递上了一包纸巾。

    我没有想到这里还有别人，被这突然递过来的纸巾惊得止住了哭声。

    “谢谢”

    陆川安有些局促不安，蹲在我面前悄悄地拉住我的衣角。

    “我不是故意在这的。”他解释道，又突然觉得这个话不太对：“那个，有什么不开心的，哭出来就好了。”

    我嚎啕大哭，不再顾虑其他，陆川安坐在我身边，默不作声，也不看我，只是抬头看看天，又看看别处。

    等到我哭声渐止住，夜风吹着湿漉漉的衣服，我抚摸着手臂上被冻起来的鸡皮疙发，有些不知所措。

    陆川安把外套丢给我，见我不哭了才敢看我。

    “如果你不介意，我可以送你回家。”

    三、

    “虽然周千晴同学很平静，但是我希望我们可以替她难过悼念。毕竟爸爸杀了妈妈后跳楼自杀这种事情，在咱们这可真少见。”

    班主任是一位男性，周兴国，他虽然人到中年，但依旧身姿挺拔，衣着得体，文质彬彬，深受家长和学生的喜爱。

    “我也希望大家以后在千晴面前说话要谨慎些，她现在是孤儿了，不要刺激到她”

    又来了，这是我脑海里浮现的第一个念头。

    我不知道为什么，周老师从接手我们这个班里开始，就特别讨厌我，班级里所有的错事，最终都会落在我的头上

    也许是因为我真的很差。

    我和爸爸说过，周老师不喜欢我。

    周老师是这个县城家喻户晓的好老师，就连完全不关心我学习的爸爸也听过他的名声，怒斥我有这么好的老师不知道珍惜，身在福中不知福。

    身在福中不知福。

    因为爸爸的这句话，我开始整日的反省自己，只要是周老师的课，我都局蹐不安。

    我坐得端正，目不斜视的盯着黑板，及时的抄下他在黑板上的笔记，积极的混在同学里附和他要的答案。

    只是，只要在他的课堂上，无论我怎么做，都是错。

    我父母的这件事，在小小的城市里飞速的传播，这种事更容易家喻户晓。

    教室里闷得不行，课间同学的欢笑声仿佛更像是一柄一柄捅在我身上的刀，我眼前又浮现了妈妈身上触目惊心的伤疤。

    我起身想要出去透透气，却在要出门的时候狠狠摔了一跤，左边脸在地上狠狠擦过，眼泪被疼痛激了出来。

    我是被人绊倒的。

    “哎呦，怎么这么不小心！”绊倒我的人连连惊呼，忙把我拉起。

    是我们班的体育委员，周倩。

    她是周老师的女儿，我们学校的体育苗子，一直都代替学校去省里短跑，频频夺冠，她已经准备用这项专业参加高考，目标是省区最好的大学。

    周倩打量我后，笑道：“你看看，这不是有眼泪吗，千晴，不用谢哦。大家都说你是怪物没有眼泪的。”

    她拍了拍我的肩膀，招呼身边的人看我：“看啊！千晴哭了！有眼泪的。”

    我难堪的抹过眼睛，上课铃响起，拯救了窘迫的我。

    “就是她吧？”

    “嗯，她连一滴眼泪都没流。”

    “爸爸杀了妈妈，又自杀，这种家庭出来的孩子不就是这样的德行嘛。”

    “好狠啊，周老师说要离这种人远点，这种人最恐怖了。”

    这种声音围绕了我整个生活，小小的县城出现这种新闻，作为主人公的我却依旧平静，在这里是犯了大忌。

    我应该痛哭，撕心裂肺，拉扯着自己的头发，痛苦的以头撞地哀嚎。

    丑态百出，将痛苦表现得淋漓尽致，这才是他们想要的。

    显然，我现在正常的生活，平静的面容，就必须要承受这些话语，习惯被无形的刀捅出没有鲜血的伤口。

    陆川安用力地拧动摩托手把，发动机发出巨大的轰鸣声，窃窃私语和异样的眼光从我身上转到了陆川安。

    我心中了然，走向陆川安，陆川安神色却不再是刚才那般淡然。

    “你干嘛？”他低声问，眼神有些躲闪，陆川安知道我一旦和自己走得近，那些难听的话只会多不会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