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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虽千万人,吾往矣
发布:2022-06-01 09:17 字数:4042 作者:木仁
    项达,大楚国项氏子孙,因为家族世代为将的关系,从小就在军营中摸爬滚打。由于中原已定,外部战事并不紧张,他在回京复命之时,被皇帝强行征召为发粮官。

    他一介武夫,哪里懂这些?身边的参谋也没有跟着,于是他进县城第一件事就是找一个有学问的人帮忙。

    发粮官是一个技术活,光靠朝廷发的那点粮食,就算天天喝稀粥也不够这城中百姓吃一个月。想要抗旱救灾,需要与城中大户打交道。

    然而越是此时,大户越是装死,他们都想着卖粮赚钱,毕竟现在的粮价可是以前十倍的价格。

    这年月,城中的绝大部分秀才举人,都做了富家大户的鹰犬,所以项达想找一个先生十分困难。一方面书生为财填饱肚子,另一方面他们也怕得罪有钱人。

    倘若帮助项达,发粮官在时,也许可以风光一阵,发粮官走了怎么办?所以没人敢出头。

    找了一圈,既有才学,又无背景无所顾忌者,似乎只有叶苏木一人比较合适了,因此项达屈身来到叶苏木的寒舍,想要看看这个被城中百姓夸奖的书生有何风采。

    没想到刚一见面,他竟然就想逃,所以项达颇为失望:此人胆识不够啊。

    叶苏木心中明白了个大概,犹豫了一下说道:“大人,您若只是缺一个记账的账房先生,我还是不去了。”

    项达一听,这是话里有话啊,他问道:“项达是个粗人,先生不妨有话直说。”

    “大人应当知道,强龙难压地头蛇的道理,这战场上,您是一夫当关万夫莫开,在这县城中,可谓是巧妇难为无米之炊”

    叶苏木继续说道:“光靠朝廷那点粮食,赈灾救民肯定是不够的。想要救这城中百姓,须得打豪绅,压县官,大人可有这个心理准备?”

    项达一听,觉得这个书生谈吐有些意思,问说:“你刚刚说,不止当个账房先生是什么意思?”

    “大人想要成事,起码在这县城之中,要事事听我的”叶苏木补充道:“如此,我方能帮上忙,否则我盲目跟着你没有任何意义,不如不去。”

    项达点点头,他起身走了走,又问:“倘若你夸夸其谈,徒有其表怎么办?”

    “大人是个军人,此事做好做坏朝廷都不会责备与你。但是叶某,是真想救这城中百姓。”

    叶苏木知道此事是他的机会,不想错过,于是一咬牙:“叶某愿意立下军令状,若是不能将事情办成,要杀要剐,悉听尊便。”

    “好!”项达做事十分干脆,招来下属奉上笔墨:“你把军令状写下,我便听你一回又如何?”

    叶苏木也不犹豫,挥毫便写,片刻完成。项达过目之后,找人收好,便让属下去外面购买饭菜,自己要和这个新结识的读书人一醉方休。

    能有一顿好吃的,叶苏木当然不拒绝,但他也知道眼下什么事情最重要,一旦赈灾不成功,自己可是要脑袋搬家的,他问道:“项大人,你带了多少粮食来邺城?”

    “约莫有一万石,”项达说道:“邺城说大不大,说小不小,我的人已经在城外搭建粥棚,明日即可放粮施粥。”

    叶苏木点点头,他又问道:“大人,一万石粮食不可全放,我们要拿出一部分卖。”

    项达一听,脸色顿时冷了下来。朝廷开仓放粮至今,不少官员以此谋取私利,他对此行为十分不屑。若是叶苏木想用这种小聪明来讨好自己,那可是用错地方了。

    叶苏木见对方黑脸,知道项达在想什么,他不慌不忙地问:“项大人,你来之前,可有打听过粮价?”

    项达骄傲地说:“那是当然,本官又不是草包,邺城粮价在二十两银子左右。旱灾之前,应该是一两银子。”

    叶苏木点点头,又问:“那大人知不知道,离此地不远的邯郸城粮价有多少?”

    项达一愣,他是来管理邺城的,又不是管理的邯郸的,哪里晓得他们的粮价?叶苏木说道:“十二银子而已。”

    项达张大了嘴巴:“两座城不过几天的路程,为何会相差这么多。”

    “邯郸甘露寺的慧觉和尚,人脉广,威望深,北方大旱之初,他带领寺内武僧就打开了一条商道,能直接从南方运输粮食”

    “南方雨水充足,即便如此紧缺的情况下,粮价都不过七、八两银子,再加上路途遥远等杂七杂八的费用,慧觉和尚将价格控制在十二两实属不易。”叶苏木为项达讲说道。

    项达了然。叶苏木的意思,放粮施粥其实都治标不治本,只有将粮价压下来,才能让更多的人挺过这个冬天。

    可是,就算将一万石粮食全部投入市场,他们也不可能将粮价压下来。唯一的可能就是效仿慧觉和尚,从南方买粮食到北方来卖。

    然而他只是个在外打仗的人,一无人脉二无渠道,想效仿慧觉压根不可能。

    叶苏木说:“我们没必要学慧觉,只要去邯郸,将粮食买回来就可以了,然后在邺城以十五、六两的价格销售,压下粮价的目的就达到了。”

    项达一听,突然问:“邺城与邯郸不过几天的路程,这里的人为什么不去买粮?”

    “百姓不敢,灾荒年月,劫匪横行,几天的路程起码有七八群山匪拦路。许多商户想去邯郸倒卖粮食借此发财,结果负责押粮的人没几个能活着回来”

    “不过项大人是将军出身,手下一定都是骁勇善战的士兵,收拾几个劫匪不在话下,劫匪胆子再大,也不敢拦官家人的路。”

    项达明白了,他顿时看到了这次邺城被救的希望,放出豪言壮语:“我的手下都吃朝廷俸禄,不用工钱,既然如此,我们原价卖出,能让更多的人买得起粮食。”

    叶苏木摇摇头,拿起笔来边写边说:“我们将一万石救济粮分成两份,每份五千石。我们的计划分三步。

    第一步,趁着搭粥棚的功夫,先将五千石粮食低价卖出去,获得本钱,然后大人多派几个好手去邯郸买粮。

    第二步,我们一边施粥,一边等邯郸的粮食回来。粮食回来后,再留一部分施粥,一部分卖。价格徐徐向下压,周而复始。这期间,需要大人向邺城官员商人施压,催促他们也放粮。

    第三步:当越来越多的粮价降低,就会有人等不及要趁着高价甩卖。我可以去游说一些着急的人。有第一个低价卖出的,就有第二个。到时候,我们的粮价不一定比邯郸的高。”

    项达一砸拳头,此计划首尾相接,滴水不漏,更令他满意的是,几乎没有花他一分钱,而是让朝廷放的那点粮食自己形成了循环。唯一要担心的,就是邺城知府的配合程度和路上的土匪了。

    ……

    大楚天佑七年,十月十五。

    朝廷派来邺城的发粮官,终于搭建好了粥棚。几万饥肠辘辘的灾民排队领粥,场面极其壮观。

    而在这天,邺城粮价市场上竟然出现了十八两银子的低价粮食,被迅速一扫而空。苟大海虽然被称为二狗子,实际一点都不傻,立刻察觉到了有问题。

    他回到家中见自己的父亲:“爹,这个时节有人低价卖粮,一出手就是五千石,不对劲啊,是不是有人要搞乱市场?”

    苟大海的父亲名苟云,年过五十,虽然身体健康,但不知是不是作孽太多,老天只让他生了一个儿子,那就是苟大海,所以没有兄弟姐妹的苟大海极其受宠。

    苟云示意自己的儿子安心:“我与知府通过气了,新来的发粮官想赚一笔块钱而已,不用慌,以目前的形式,粮价能稳稳地涨到三十两。”

    苟大海一听是发粮官,顿时放心了许多,天下乌鸦一般黑,朝廷的钦差大人,也不见得多么干净。

    这两天他心情十分差劲,白薇逃走后,苟大海一直闷闷不乐。本想去找叶苏木的麻烦,结果叶苏木被发粮官征召了了去。

    如今看见发粮官这么贪,他就放心了。只要是贪官,凡事就都有一个价格,人也不例外。叶苏木的这个靠山,早晚会把他卖了。

    而叶苏木不动如山,现在满城的人都知道他成为新来发粮官的幕僚,所以无人敢来找他的麻烦。来到学舍,叶苏木能察觉到,平日里调皮捣蛋的学生,都对他恭敬了许多。

    然而,不知是什么原因,原本应该坐满的学舍,空了好几个位置。

    叶苏木的课上到一半,见所有学生畏首畏尾,心思不在读书上,而是时不时看自己一眼,他颇觉好笑,放下书本问道:“今天是怎么了?我脸上有字不成?”

    一个叫陆川柏的学生,一十四岁,是班里年龄最大的男生。他胆子不小,举起手说道:“先生,我知道,他们都在想发粮的事情。”

    叶苏木听起来有趣,接着问:“你们家中应该不缺粮,不少人更是应该屯有余粮,发粮之事,与你们何干?”

    学生郑水寒说:“六猴儿说先生助纣为虐,所以不来上课了,学费也不给了,其他没来的学生都是这个说法。”

    六猴儿大名侯华成,家里是卖粮大户,为了提高价格,压着粮仓不放,典型的饥饿营销。

    这些粮食大户知道,仅靠朝廷那点粮食赈灾是远远不够的,发粮官势必要与这些商人扯皮,要求他们放些粮食出来。

    而叶苏木,在侯家眼里,已经成了发粮官的帮凶,不值得信任。

    叶苏木心中暗暗叹息一声,说道:“那好,今天我与大家说一说其中的道理。陆川柏,你与六猴儿关系好,经常去他家玩,可曾去过他家的粮仓?”

    陆川柏点点头:“去过,粮食堆满了几个大屋子。”

    “邺城如今饿死了那么多人,六猴儿家为什么总说无粮,压着粮食不卖呢?”

    “这个”

    见陆川柏说不上来,叶苏木也不为难他,而是问云苓:“云苓,太平年月,你家也卖粮,如今粮食可有富余?”

    云苓立刻慌张起来,她家中富庶,粮食当然有富余,辩解说:“先生,我爹说,那是过冬的粮食。”

    叶苏木环视左右,在一个学生的书桌上拿起一个装木炭的破碗,说道:“你们都没做过饭,一碗米,即便是做成硬饭,也够一个人吃一天的。更别说大家偶尔还喝粥了,云苓,你家的粮食,能装多少这样的碗?”

    云苓自知理亏,感觉所有人都在看她。云苓本就脸急,“哇”的一声哭了出来。叶苏木安慰说:“我没有质问你的意思,毕竟你也做不了家中的主,我只是想说,侯家以及你们云家,之所以不放粮食,是因为还在等粮价上涨到最高点。”

    “太平岁月的粮食,不过一两银子一石,如今价格高达二十两,但商人还不满足,他们在等涨到三十两。因为冬天来了,哪怕签下卖身契,卖房子卖地,百姓都要买粮过冬,商人赚得,就是这不义之财。”

    “六猴儿之所以说我助纣为虐,是因为我帮发粮官游说各家放粮,对他家造成了威胁。”

    “但是,世间万物,逃不过一个理字,谁对谁错,你们虽然小,但心中定有公论。”

    叶苏木扫视下去,不少学生已经握紧拳头,被他说得热血沸腾,恨不得要和那些奸商大干一场。可惜,他们太小了,在家中说不上话。他接着说道:

    “今日过后,我可能做不了这个先生,所以我要叫你们最后一件事。我平日里讲的圣贤书中,没有挣钱的方法,也没有做官的指南,唯独只有做人做事的道理。”

    “做你们认为对的事情,虽千万人,吾往矣。”

    叶苏木淡淡一笑,对自己演讲颇为满意,轻轻点头后,拿起书本往外走。

    项达一身便装早早等候,他刚刚全都听见了,为叶苏木竖起了个大拇指说道:“讲得虽好,但要先泼一盆冷水。”

    叶苏木问:“怎么了?”

    “去邯郸的队伍,估计不能带粮食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