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中毕业那年，唐燕十九岁。十八的姑娘一支花，十九岁的唐燕成熟、漂亮，走在柳树营的大街上，会把走过路过的那些男人的目光都吸引过来。柳树营的老光棍、中年光棍、年轻光棍们说起要是能丢掉性命去干一件事情，会选择做什么，光棍们的说法大同小异：跟唐燕睡上一宿，第二天做鬼也值。

    光棍们只能背地里过过嘴瘾，最过分的也就是对走过身边的唐燕意淫，不敢对唐燕怎么样。为啥？大队党支部书记孙喜彬盯上了唐燕。孙喜彬快五十了，又是有老婆的人，当然不可能让唐燕去当二房，解放了，法律不允许。也不可能让唐燕做他的秘密情人，在柳树营，孙喜彬是个很正经的男人，挺威严，挺在乎老百姓对他的评价，断不会做出偷腥的事情来。孙喜彬盯上了唐燕是因为他有一个与唐燕年龄一般大的儿子，叫孙进步。孙进步曾经是唐燕小学和初中时候的同学，只是孙喜彬有看书时间长了脑瓜子疼的毛病，初中没毕业就不上学了，孙喜彬走关系把孙进步安排到了公社修造厂上班。在农村，小伙子二十不到当爹当娘的就给张罗对象了，下手晚了，好姑娘都让别人订下了。孙家条件不错，孙进步小伙子也是一表人才，用不着孙喜彬操心，就有人主动上门提亲。可孙进步却对媒人介绍的那些姑娘不上心，孙进步的娘问儿子到底要搞啥样的。儿子说，要搞就搞老唐家大丫头那样的。孙进步的娘把儿子的心事跟丈夫说了，孙喜彬第一次为了难。不管儿子看上了村里谁家的闺女，孙喜彬都有把握把那家的闺女纳为儿媳，惟独老唐家的大丫头，孙喜彬心里没底，人家可是全村第一个高中生，顶漂亮的姑娘，人家能看得上孙进步吗？孙喜彬对老婆说，进步看上谁家的丫头不好，偏看上老唐家的丫头？老婆说，咱可就这么一个宝贝儿子，亏你还在村里说了算，这点事情都摆不平？

    孙喜彬就动上了脑筋，怎么才能让唐燕进了孙家呢？

    柳树营公社第一生产大队的会计是一位六十多岁姓马的老汉。那一天，马老汉正在大队会计室整理帐目，孙喜彬走了进来，坐在了马老汉的对面，叫了一声“马叔”，说要跟马老汉商量点事情。马老汉把帐本放进抽屉里，说：“喜彬，有啥事你就吩咐，你是书记，有事你做主。”

    孙喜彬问：“你老身体怎样？”

    马老汉说：“还中，没啥大毛病，就是冬天有点喘。”

    孙喜彬说：“那你老得注意了，别等病到了跟前再着急，那就晚了三春了。我不是说你老老了，我是觉得吧，你干了这么多年的会计了，总有干不了的那一天，咱们这上千口人的大村，总不能少了管帐的。我琢磨着，给你安排个助手，你带带她，说个不吉利的话，万一哪一天你老哪不舒服了，不想干了，也好有个接班的。”

    马老汉只以为孙喜彬是嫌他老了，想换个年轻点的来干。这也没啥，人不服老不行。村支书这么想也是为了村子的长远发展。马老汉说：“喜彬那，你这想法好正和我的心思，别看我现在身子骨结实，谁知道哪天病找上身？说句不中听的话，今日脱了鞋和袜，不知明日还穿不穿，早就该找个替手了。”

    孙喜彬暗喜。原来还以为马老汉有抵触情绪呢。现在看来，自己的担心是多余的。也不知是谁的原因，马老汉夫妇一辈子没儿没女，在村里享受五保待遇，就算马老汉不在大队干事，吃住也不用操心。换了别人，早就享清闲去了。也许，马老汉也早就想脱手呢，只是不好意思说出口，马老汉是老党员了，总想着为大伙做点什么。这回，是孙喜彬提出的要给他配助手，马老汉也就坡下驴了。

    唐燕高中毕业回到村里，在第三生产队当社员，那天傍晚，收工回家，进了堂屋，拿起瓢从水缸里舀了一瓢水，倒进搪瓷盆，想洗把脸，就在这个时候，孙喜彬进了院子，唐燕忙把毛巾扔进水盆，迎了出去，没管孙喜彬叫孙书记，而是按庄稼辈分称呼孙喜彬为“姑父”，孙喜彬说：“燕子，在家呢？”唐燕说：“刚下班。”孙喜彬问：“你娘在家吗？”唐燕的父亲在天津上班，母亲是裁缝，平日里给乡亲们做些针线活赚点零花钱。唐燕家的日子在柳树营属吃穿不愁的一类。那年代，柳树营的好多人家吃不饱呢。唐燕冲屋子里喊了一句：“妈，孙姑父来了。”唐燕娘应声而出：“她姑父，进屋坐吧。”孙喜彬说：“我就不进去了，在院子里说吧。是这样，大队马会计年岁大了，他本人提出找个接班的，我琢磨来琢磨去，在咱们村，也就燕子能接下大队会计这个差事。你们娘俩掂量掂量，要是乐意接这个差事，明天起，燕子就不用去生产队上班了，直接去大队，跟着马老头熟悉熟悉怎么记帐，每天记十个工分。”

    唐燕还没有来得及想这样的好事怎么会落在自己头上，娘已经替她应承下来：“他姑父，我乐意，唐燕也乐意。你放心，唐燕不会给你丢脸。”

    孙喜彬问唐燕：“燕子，你表个态。”

    这是打着灯笼都难找的好事，唐燕心里高兴，嘴上却装谦虚：“我就怕干不好。”

    孙喜彬说：“你要干不好，那柳树营就没有人能干好了。那就这么定了，明天吃过早饭你去大队，跟马老头接接头。我在大队部等你。”

    三个月后，唐燕正式成为柳树营第一生产大队会计。马老汉虽然不再担任会计，但仍然留在大队院子里，管着两间仓库。

    孙喜彬相信，人是感情动物，要让唐燕对他儿子有好感，得先让唐燕意识到成为孙家人对她有什么好处。让唐燕担任大队会计，只是孙喜彬纳媳计划的第一步。当局者迷，旁观者清，在唐燕自己看来，她能当上柳树营第一生产大队会计，是因为她是这个村的第一个高中生，是因为她有这样的本事。直到有一天，孙喜彬托了媒人到唐家提亲，唐燕才明白，孙喜彬之所以让她当了大队会计，并不全是因为自己的能力和水平，更主要的是因为自己长得好看，因为自己长得好看，孙书记的儿子才喜欢她，孙书记想纳她做儿媳，就得给个甜枣吃。问题是唐燕一点也不喜欢孙书记的儿子孙进步，那家伙除了仗着老爹在村子里说了算进了公社修造厂，干活实在之外，别的本事没有。连初中都没有上完，跟这样的人连思想上的交流都困难，更不用说在一起过日子了。可要直接回绝孙支书托来的媒人，那就等于当众扇了孙支书的耳光，以后就没有自己的好果子吃。唐燕的人生目标绝不仅仅是当一辈子大队会计，她的目标宏伟着呢。可要实现自己的宏伟目标，也得一步一步地来，一个台阶一个台阶地上，还得借助于孙喜彬的栽培。孙喜彬绝对不能得罪。唐燕真得感谢她的亲娘，在关键时刻，还是她的亲娘英明，唐燕的亲娘跟孙喜彬托来的媒人说，进步是个好孩子，在咱们村，谁不想巴结孙书记？要是跟孙书记攀上亲家，那是我家唐燕的福气，可是，有难处呀。媒人问是啥难处，唐燕的老娘告诉孙书记托来的媒人：唐燕的老爹有个工友，两人一起出门闯天下，生死之交，她怀唐燕时，唐燕老爹那工友的妻子也怀了孩子，两个老爷们当时就说好了，如果两个人的婆娘生的都是女孩，就让他们认干姐儿们；如果生的都是男孩，就是生死兄弟；如果生的是一男一女，那两家就成儿女亲家。唐燕是有婆家的呀，一生下来就有了婆家。媒人倒是挺讲究守信，跟唐燕她娘说，难得燕子那孩子这么传统，好女人就是要从一而就。媒人把唐燕从小定了娃娃亲的事情转告给了孙喜彬。孙喜彬不但没气馁，反而增强了信心。连刚解放时的刘巧儿都知道退掉娃娃亲自己找婆家，唐燕是有文化的新时代女性，怎么能听从爹娘的指腹为婚？

    有一天，在大队会计室，孙喜彬跟唐燕灌输年轻人要勇于追求自由、敢于向封建传统决裂的思想。唐燕表示，她一定牢牢记住孙书记的教诲。孙喜彬说，大队党支部已经把唐燕作为重点培养对象，关键看唐燕的表现。唐燕又表态说，请大队党支部考验我。孙喜彬说，我没有看错你，努力吧。毛主席说，青年人是早晨八九点钟的太阳，世界归根结底是你们的。唐燕听得明白，孙喜彬是要让她进大队党支部，进大队党支部的先决条件是得先成为一名共产党员。就在那次谈话的第二天，唐燕向孙喜彬交了入党申请书，再一次向党支部表示要在组织上入党，一定要先在思想上入党。孙喜彬接过唐燕的入党申请书，语重心长地告诫唐燕：一个积极要求入党的年轻人，怎么能接受娃娃亲这封建主义的东西？唐燕知道总有一天孙喜彬会跟她提到这个问题的，其实，唐燕也不想嫁给她还没有生下来时爹娘就给她定下的那个男人，她觉得那样的事情实在是荒唐，婚姻以爱情为基础，两个还在肚子里的孩子怎么会有爱情？长大以后，唐燕见过她的那位爹娘为她指定的丈夫两面，说心里话，那男人长得还真不赖，还挺会说话，挺会来事，跟唐燕的娘张口一个姨闭口一个姨，嘴那叫个甜。要是唐燕没什么人生的大目标，满足于做一个农家妇女，那男人还真是一个不错的选择。怎奈唐燕的人生目标大着呢，不想跟村里的那些庄稼妇女一样，生孩子，伺候丈夫、公婆，一辈子围着锅台转，面朝黄土背朝天。跟娘说过好几次，把那门娃娃亲退掉，省得耽误了人家。可爹娘说什么也不乐意退亲，爹娘都很喜欢那个会说话会办事的小伙子。唐燕跟孙喜彬说，她早就跟爹娘提出退亲，可爹娘不同意，她也不好跟爹娘拧着来。只有慢慢地做爹娘的思想工作。母亲身体不好，心脏有问题，她怕母亲生气。孙喜彬夸唐燕是个孝顺孩子。说爹娘的工作要抓紧做。唐燕说，孙书记，你放心，爹娘早晚会听我的。孙喜彬点点头，说，我亲自当你的入党介绍人。唐燕心说，孙书记可真是孙进步的好爸爸。

    唐燕觉得很对不起爹娘为她指定的“丈夫”，心里知道这辈子肯定不会嫁给他，却不能马上把事情说死了。唐燕的想法是，等成了正式党员，再跟人家提退亲的事情。到那时候，就算孙喜彬当面跟他说要她嫁给他的儿子，她也有回旋余地，孙喜彬总不能因为她没有成为他的儿媳妇而开除她的党籍吧？唐燕是在1976年7月1日中国共产党成立45周年纪念日那天正式加入的中国共产党，跟她同一天入党的还有她的初中同学、柳树营第一生产大队的团支部书记郑宏。孙喜彬在全体社员大会上宣布了这个决定：经大队党支部考察，报请公社党委批准，郑宏同志、唐燕同志正式成为中国共产党党员！那一天，唐燕刚过二十岁生日，她成了全公社最年轻的党员。她兴奋地一夜没睡好，第二天去大队会计室上班，有点犯困，把胳膊放在桌子上，头枕在胳膊上，正迷糊着，娘进来了，推醒了她：“燕子，燕子。”唐燕直起身子，问：“妈你怎么来了？”唐燕娘说：“老郝家出事了。咱们得过去。”唐燕好一会儿才想起娘说的“老郝家”是谁家，这“老郝家”跟她又有啥关系。爹的那个生死兄弟姓郝，爹娘为她指定的“丈夫”姓郝。虽然，唐燕不想成为郝家的人，但两家关系不错，听娘说老郝家出了事，唐燕还是很吃惊，问娘老郝家出了什么事，唐燕娘说：“老郝家派人送信，小哲的哥哥没了，今天发丧。”爹娘为唐燕指定的“丈夫”叫郝哲，郝哲的哥哥比郝哲大五岁，怎么就没了呢？唐燕说，那咱们快走吧。唐燕的父亲在天津工作，每个月才回家一趟，大妹妹上初中，小妹妹上小学，出头露面的事情都是由唐燕去做。因为唐家和郝家的特殊关系，郝家出了这样的事情，娘也得出面。唐燕锁上了大队会计室的门，随着娘回了家，带上钱，唐燕用自行车带着娘去了二十华里外的郝家庄。

    唐燕的爹和郝哲的爹从家乡出去的最初两年，都是在城里当煤矿工人。两人之所以成为生死弟兄，是因为有一天井下发生了塌方，郝哲的父亲冒着被砸死的危险推开了唐燕的爹。正是因为那次事故，才促使唐燕的爹下了离开煤矿另谋生路的决心，而郝哲的父亲因为没有别的手艺，继续留在煤矿当工人。煤矿有个规定，职工到了退休年龄后可以让一名子女接班，进矿当工人。郝哲的哥哥接替了父亲进了煤矿，成了一名正式职工。那年代，煤矿工人的收入高，比起当农民来，那差别大了去了。郝家的日子在村里数一数二，让乡亲们羡慕。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郝哲的哥哥刚当了半年的煤矿工人，遇到了塌方，他和三个工友遇难！唐燕和娘赶到郝家时，郝哲哥哥的尸体刚刚从城里运回来，全家人围着尸体痛哭。哭得最厉害的是郝哲的嫂子，那个比唐燕大不了两岁的女人！她的孩子刚刚会走路。

    从郝家回到柳树营，唐燕的心情好几天平静不下来，眼前老是晃动着郝哲嫂子的身影。那一对母子太可怜了，那么年轻的女人失去了丈夫，刚刚学会走路的孩子没有了父亲，最伤心的人恐怕还是郝哲的父母，白发人送黑发人，那是多么残酷的事情？唐燕突然觉得她应该为郝家做点什么，哪怕是让郝哲的爹娘、郝哲的嫂子心情稍稍好一点，她也乐意为他们做任何她可以做到的事情，甚至，这个时候郝家提出把她娶进门，她也不会反对。唐燕只是在心里这么想，并没有把想法跟娘说。一个月后，娘主动跟她提郝家的事情了。那是个黄昏，她从大队回到家，进了娘的屋子，娘已经做好了晚饭，就等她和上学的妹妹回来一起吃饭了。娘见唐燕进了屋，招呼闺女：“燕子，娘跟你说件事情。”唐燕看娘的表情挺严肃的，娘要说的事情肯定很重要，问：“娘，啥事？”娘说：“今个儿，郝家来人了。”唐燕心说，莫非是来提结婚的事情？唐燕问：“他们来做啥？”娘说：“说郝哲和你的事情。郝哲要结婚。”虽然唐燕心里有了准备，但这话从娘嘴里说出来，还是觉得有点突然：“娘，可我不想这么早结婚。”娘说：“郝哲不是跟你结婚。”唐燕更惊讶了：“那他是跟谁结婚？”娘的话让唐燕很感意外：“郝哲是跟他嫂子结婚。”“跟他嫂子结婚？为什么呀？”唐燕问。娘叹了一口气：“这都是郝哲爹娘的主意。按照政策，郝哲哥哥没了，家里可以有一个人去顶替，但必须是直系亲属，孩子还小，只能由郝哲的嫂子去顶替。郝哲的嫂子真的去了城里，肯定要改嫁，郝哲的爹娘舍不得孙子。郝哲的嫂子也不想让孩子改姓，一家人商量来商量去，只有郝哲娶了嫂子，才是最好的结局。郝哲可以顶替哥哥进矿当工人，郝哲哥哥的儿子也不用改姓了。”唐燕的心平和了许多，她何尝不想郝家的人过得好呢，还有比这更好的安排吗？唐燕问娘：“那郝哲乐意吗？”娘说：“郝哲是孝子，得为爹娘想，更不想让嫂子改嫁，让侄子受委屈，他还能怎样？就是觉得对不起你。”唐燕心说，这下好了，不用她提出退亲，免得伤了两家的和气。唐燕说：“娘，咱们也得为郝哲一家想想，人家这么做有这么做的道理，咱们得成全人家呀。”娘说：“你心里怎么想的我还不知道？”唐燕拉长了声音：“娘……”

    唐燕以为跟郝哲的事情结束了是一种解脱，没想到孙喜彬很快知道了这件事情，又让媒人上门给他儿子提亲，媒人到唐家说这件事情时唐燕也正好在家，唐燕跟媒人说，她是跟郝家退亲了，但跟郝家退亲不是现在才有的想法，定娃娃亲那是父母做下的事情，她压根就没有把她和郝家的人联系在一起。可是，要让她嫁给孙进步，还有一件难事。娘和媒人都看着她，“啥难事？”娘问。唐燕说：“我有男朋友。”娘很吃惊：“你有男朋友，谁呀，干啥的？”唐燕说：“只是谈着，还没有准呢，可我不能脚踏两只船吧，得我把这事处理清了，我会给你们一个答复的。”

    媒人便把唐燕的这番话转给了孙喜彬。孙喜彬老大不高兴，心说，我堂堂的一村之主，怎么能让一个小丫头戏耍？孙喜彬亲自出马，找到唐燕，问唐燕是不是看不上他儿子，唐燕说：“孙书记，您千万别那么想，进步跟我是初中同学，他那么优秀，我怎么会看不上呢？可眼下我真的不能答应你，得给我时间，做人总得讲点原则吧？不能说把人家蹬了就把人家蹬了。要是人家想不开，出点事情那就麻烦了。”孙喜彬觉得唐燕说得有点道理，唐燕长得这么漂亮，那个男人真要是被唐燕甩了，想不开，找唐燕算帐，把唐燕毁了容，儿子会要一个丑八怪吗？欲速则不达，还是等等吧。这以后，孙喜彬给唐燕进行的思想教育是青年人应该把坚定正确的政治方向放在第一位。

    唐燕并没有对象，跟娘和媒人那么说，只是缓兵之计。这计用一时还成，时间长了就不灵了。唐燕想，得想个法子，让孙喜彬知道她真的有对象。想个啥法子好呢？初中同学常有良给她出了个主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