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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章 你是这种人
发布:2016-11-04 12:06 字数:6225 作者:归者
    那个偷草贼竟然是郑宏——柳树营第一生产大队团支书。

    柳树营第一生产大队的社员们提起郑宏,众口一词:那小子,不白给。

    郑宏还是个十几岁的少年时,就表现出了卓越的政治才华,挺有号召力。

    初一时,学校要求学生们利用业余时间宣传“最高指示”和“梁效”的文章,好多同学采用的方法是把主要句子抄在哪家院墙上抹的小黑板上,郑宏采用的方法却与众不同,他组织几个同村的同学,每隔几十米一个人,占据柳树营的主街,郑宏自己在街的最东头,一手拿电筒照着报纸,一手拿着用硬纸壳卷成的话筒,冲着紧邻自己的那同学喊:“平静后面是惊涛骇浪”,紧邻他的同学重复“平静后面是惊涛骇浪”,第三个人把这话再重复一遍……柳树营第一生产大队的社员们,在难耐的夏夜里能听到知了之外的另一种有节奏的声音。校长说郑宏的方法胜过三只高音喇叭,还在各班推广郑宏的方法,于是,在全柳树营公社,一到晚上,村庄的上空就会有此起彼伏的喊声:“平静后面是惊涛骇浪”……

    初中二年级,郑宏是初二(1)班的班长,那时候,盛行割资本主义的尾巴,把小商小贩当作投机倒把分子,郑宏给校长写了一份建议书,建议柳树营中学组成打击投机倒把行动队,由他任队长,每天晚上,到公路上堵截投机倒把分子。校长竟然同意了郑宏的建议。于是,初二(1)班学生,不分男女,吃过晚饭,都手持木棍、绳子到公路上去。燕柏路在柳树营境内的三公里,成了郑宏的天下。郑宏把全班四十多个学生分成四个组,最东头一组,最西头一组,中间一组,另一组机动,在公路上巡逻。学生们把从家里带来的长绳子的一端栓在马路一边的大树上,另一端由躲在马路另一边壕沟里的人抻着,一般情况下,绳子是贴在马路上的。如果在公路上巡逻的那一组看到有用自行车驮着东西的人经过,就会吹起口哨,躲在壕沟里的人就会把绳子拉起来,离地面有一米高。这招是从电影上学的,只是绊倒的不是战马,而是自行车。骑自行车的人往往被摔得趴在地上起不来,郑宏会带着人冲上去,检查人家自行车上驮的是什么,如果驮的是粮食、棉花或者食盐,骑车人就会被送到公社……也有侥幸冲过绊车绳的,那些人往往是在城里做工的工人,家在农村,从城里带点东西给老婆孩子,不想被抓住,知道公路上有一群学生巡逻,到了有埋伏的地方,猛冲过去。这样一来,更倒霉了,前面还有一道关,学生们严阵以待,骑车人到了跟前,有猛少年冲上去,把手中的木棍猛地插进自行车轮子,只听得嘎巴嘎巴几声响,自行车辐条被别断,骑车人也会载下来……

    郑宏教育他的队员们,时刻要绷紧阶级斗争这根弦。到公路上堵截投机倒把分子,躲在马路边壕沟里的人,一部分人眼睛盯着马路上过往的人,看看自行车后座上有没有东西,另一部分人望着天空,不是看星星,而是看天空中划过的信号弹。郑宏认为,一旦天空中有信号弹划过,那就是阶级敌人在联络,必须把情况马上报告公社。那一个夏季加一个秋季,郑宏领导的柳树营初中打击投机倒把行动队,一共捉到五名“投机倒把分子”,自行车上带的粮食都交到了公社,还发现了两次“敌情”,是两颗蓝色的信号弹从他们头顶飞过……

    对郑宏发明的土广播,柳树营的社员们并不买帐,说郑家小子好出风头;对他组织的打击投机倒把行动队,不光柳树营的人骂他缺了八辈子的德,就连夜晚从燕柏路柳树营段经过的人,都骂柳树营初中的学生是土匪。不管老百姓骂得多难听,郑宏有自己的见解:伟大领袖毛主席教导我们,凡是敌人反对的,我们就要拥护;凡是敌人拥护的,我们就要反对。投机倒把分子骂我们是土匪,正好说明我们的行动是革命行动,大长了无产阶级的志气,大灭了资产阶级的威风!郑宏办的也不全是挨老百姓骂的事情,也办过让老百姓拥护的事情。初二下半年,到了冬天,社员们歇冬了,郑宏又跟校长建议,农村里文盲太多,不利于无产阶级专政的巩固,应该利用农闲时节办扫盲班,校长对郑宏说:“你跟我想到一块了,这个任务就交给你,先把你们村的扫盲班办起来,我把你的经验在全公社推广。”郑宏得了尚方宝剑,亲自找小学校的校长,让小学校拿出一间大教室,供扫盲班的学员上课用;还亲自找到大队书记,请大队派人入户做动员工作,好多大字不识几个,每天围着锅台转的家庭妇女在那一年的冬天走进了郑宏办的扫盲班……

    因为柳树营中学有了郑宏,就常有经验被创造出来,柳树营中学几乎每年都被县里评为先进单位,校长被评为思想政治工作的先进人物,郑宏是柳树营初中唯一一个上学期间就成为中国共产主义青年团团员的人。

    郑宏那届初中生是两年制,阴历腊月毕业。当年高中招生不实行考试,凭个人表现,由初中推荐。谁都不怀疑,郑宏肯定选择上高中,可在阴历腊月二十二的毕业典礼上,校长却让郑宏代表回村参加劳动的毕业生发言,郑宏走上主席台,发言稿肯定是提前准备好了的,满怀豪情,壮志凌云,表达了一个少年到广阔农村改天换地的信心和决心。校长把郑宏誉为移风易俗的典型,号召学生们以郑宏为榜样,无论是升入高中继续学习还是回村参加劳动,都要以全人类的解放为己任……学校党支部给柳树营第一生产大队发函,庄重推荐郑宏。

    郑宏这一步棋走得好啊,初中毕业的第二年就担任了大队团支部书记,二十岁入了党。有传言说,将来柳树营的当家人非郑宏莫属。

    常有良不看好郑宏,总觉得这小子是个投机分子。他这样认为,更多的是出于感性。虽然郑宏比他大一岁,但从小学一年级两人就在一个班,有两年还是同桌,常有良对郑宏太了解了。那家伙,好算计人。

    常有良第一次被郑宏算计是在小学二年级的一个夏日。

    校园里流行一首顺口流:“穿裤衩的漏斗风,空气流通讲卫生,解手撒尿也方便,伸手一掏就能行!”那时候的常有良脑海里还没有形象美的概念,穿衣服只顾舒服、方便,而忽略了遮丑,看别的同龄人穿着裤衩上学,也让娘把一条破长裤改成了一条短裤,露着细长的右腿,走进校园,没有去想老师和同学们因为什么那么看他。

    那天,上午第四节课是自习。班主任老师是一位三十多岁的妇女,在前排讲桌上判学生作业,学生们有的看算术,有的看语文,常有良在偷偷看小人书。正看得上瘾,同桌的郑宏捅了他一下,吓唬他:“老师过来了!”常有良一惊,赶忙把小人书藏在书包里,一抬头,见班主任老师在前排桌子前,聚精会神判作业呢,根本就没有走过来。常有良想把小人书从书包里拿出来,郑宏阻止了他:“咱俩比一样东西怎么样?”郑宏的学习成绩比常有良差了一大截,但郑宏很不服气,体育比赛得了奖状,拿到常有良跟前显摆:“看,你学习再好你有奖状吗?”常有良说:“毛主席说了,学生以学为主,你那奖状能顶一百分吗?”把郑宏噎得说不出话来。这会儿,听说郑宏要跟他比一样东西,不能示弱,问郑宏要跟他比什么东西,郑宏说:“咱俩比老二,谁的老二长谁就是大爷!”柳树营的庄稼人把男性的生殖器叫作“老二”,常有良说:“比就比,我的老二肯定比你的老二大,你肯定得管我叫大爷!”郑宏说:“那你先往外掏!”常有良不知是计,把手从短裤裤腿中伸了进去,抓住自己的老二就要往外掏,还没有露出头,郑宏突然站了起来,面朝前排的老师,大声喊到:“老师,常有良上课往外掏鸡巴!”他这一声喊,把学生的目光都引了过来,女同学意识到不该朝这边看,赶忙用手捂住眼睛。其实,连常有良自己都没有看清楚自己的老二,因为他根本就没有让老二露出裤腿外,但这并不影响女老师的愤怒,本来很漂亮的女教师气得脸色铁青,站起来,几步走到常有良跟前,拉着常有良到了教室门口,打开教室的门,把常有良推了出去,常有良被门槛绊倒,满指望女教师会扶他起来,女教师却关上了教室的门,常有良爬了起来,靠在教室窗前,很毒的太阳在他头顶上照着。好不容易听到下课钟声响过,老师和学生们要回家吃午饭了,常有良也朝校园大门口走,班主任女教师从背后叫住了常有良,常有良以为女教师要带他去办公室,哪知道女教师把他领到了校门口,让他在校门口站着,而她,则搬了一把椅子坐在一边,正是中午放学时间,有老师和学生问女教师:“他怎么了?”女教师只回答:“做了天底下最见不得人的事情!”

    小小年纪的常有良并没有记恨郑宏。很快,就忘记了郑宏的阴险和狡诈。常有良再一次因为郑宏而倒霉时,他们已经是小学四年级的学生了。那时,男同学之间流行一种叫“抓码”的游戏,实际上是一种赌博,两个人以上参与,一人先将手中的玻璃球弹出,接下去的人弹出的玻璃球击中先前那人弹出的玻璃球就算赢,被击中的玻璃球归赢家。每到课间休息时间,男同学们抓住宝贵的十分钟,在教室里玩几把“抓码”。那天,郑宏、常有良和董大脑袋三个人较量,常有良一连输掉了两个玻璃球,都是被郑宏赢走的,可当常有良弹出的玻璃球击中了郑宏先弹出的球,常有良要把那玻璃球拿在手中时,郑宏手急眼快,把那只玻璃球拿了起来。常有良说:“那球属于我了。”郑宏说:“你说我手中的玻璃球属于你,你叫它它答应吗?”常有良说:“你怎么不讲理?”上前去抢郑宏手中的玻璃球。郑宏退后一步,说:“你要是追上我,别说是一个玻璃球,我所有的玻璃球都归你!”常有良被激怒了,在教室里追赶郑宏。他哪追得上郑宏?郑宏故意戏弄常有良,跑两步,停下来等常有良,等常有良靠近了,他再跑两步,还不时地朝常有良招手:“追呀,追呀!”常有良累得直喘粗气,就是靠不到郑宏身前,改变了策略,不从后面追了,改从前面堵,没料到的是,郑宏跳上了讲台,从黑板槽里抓起一把粉笔面,朝着堵过来的常有良抛来,常有良的眼睛被粉笔面迷了,好在这个时候老师进了教室,带着常有良去了学校的轧水井旁,用水冲洗了常有良脸上的粉笔面,才没有造成严重后果。常有良觉得自己受了奇耻大辱,咽不下这口气,第二天早晨,把家里那把从里屋往外屋产垃圾的破菜刀装在了书包里,走进教室,正赶上郑宏和几个人高谈阔论,仿佛昨天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过。常有良从书包里拿出那把骑着上北京都拉不了屁股的菜刀,走到郑宏身后,手起刀落,砍在了郑宏左肩膀上!常有良早就想好了砍郑宏身体上的哪个部位,他绝对不敢砍郑宏的脑袋,因为,就算那把菜刀没有了刀刃,就算他胳膊上的力气再小,砍在郑宏的脑袋上,也足以让郑宏脑袋开花!砍在肩膀上,最多让郑宏的肩膀产生一道红印,连血都不会流!常有良此举的象征意义大于实际意义,他就是想让班里敢于藐视他的人明白一个道理:兔子急了也咬人!震慑住郑宏,从此就没有人敢小瞧他常有良!哪知道,常有良还是过高的估计了自己的力量,那一刀砍下去,丝毫没有影响郑宏的胆量和战斗力,那家伙转过身,与常有良争夺那把菜刀。常有良深知刀落在郑宏手中后的严重后果,死死抓住那把刀,右手握住刀柄,左手压在刀背上。而郑宏要想抢过那把刀,必须先把常有良的手掰开。两个人都使出了吃奶的力气,郑宏还是不能把刀夺到自己手中。当时,郑宏和常有良都站在一张课桌旁,郑宏见在平地上与常有良较量不能取胜,跳上了课桌。逮着常有良的手从下往上提!常有良便把两条腿弯起来,身子悬空,等于把全身的重量都压在了那把刀上,郑宏即便力气再大,也招架不住了,手一松,常有良摔在了地上。因为手中的刀原本是高过头顶的,身子摔在地上时来不及撤劲,刀刃刃进了后脑勺,顿时,血从常有良的后脑勺喷出来,喷到了桌子、凳子和教室的屋地上。早有学生把教室里发生的战斗告诉给了老师。班主任老师走进教室时,血正从常有良的后脑勺往外流。老师抓起课桌上的一个本子,往常有良后脑勺流血的地方一捂,用胳膊一夹,夹起常有良冲出教室,朝公社卫生院跑。常有良头朝下,一路上昏沉沉地……常有良在家里呆了半个月,回到学校上学,班主任老师让他去校长办公室,常有良去了校长办公室,校长告诉常有良:“你已经被开除了,别来上学了。”常有良蒙了,问校长为什么要开除他,校长说:“为什么?还用问我吗?这所学校,从建立到如今,还没有出现过拿刀砍人的事情呢!”常有良说:“是郑宏先欺负我。我是吓唬吓唬他。”校长说:“人家欺负你你就拿刀砍人家?你要是再大几岁,这会儿你在监牢狱呢,说不定已经被枪毙了。开除你,算是便宜你了。”这个时候,常有良后悔自己的行为了。冲动真的是魔鬼呀。要是知道事情会到这种地步,他绝对不会把那把菜刀带到学校。可天底下没有后悔药可买,只好自认倒霉。常有良回到家中,跟父亲说学校把他开除了。常有良的父亲也理解不了学校为什么要开除常有良,明明是常有良受了欺负,怎么欺负人的人没有受到惩罚,挨欺负的人却被开除了?这天底下还有没有说理的地方?常有良老爹去小学校找校长讨说法,校长不给常有良老爹面子,说你孩子拿刀砍人,你还有脸来找我们?常有良老爹说,学校不讲理,总有讲理的地方,我上县里告你们去。也许校长也怕柳树营小学有学生拿刀砍人这件事情让上边知道了,会怪他管理无方。作为知识分子的校长向老农民的常有良的爹作了让步,常有良回学校上学可以,但必须在全校师生大会上作深刻检查。常有良老爹回到家里,跟常有良说做检查就做检查吧,也算给校长一个台阶下。做检查得先写检查稿,常有良的检查稿写了三遍,让班主任老师退回来两回,说是没有触及灵魂,不深刻,最后,常有良把自己的行为拔高到破坏教育战线大好形势的高度,才算过关。检查稿是在课间操结束后念的。常有良是柳树营小学唯一一个不做课间操的学生,但别的同学做课间操时他必须站到操场边上,因为校长或者教导主任常常在课间操后讲事情,校长或者教导主任讲事情时常有良要走到自己班队伍的末尾。那一天,体育老师吹响集合的哨子之后,校长走上了主席台,面对操场上的老师和学生,很是激愤:“同学们,大家都听说了,半个月前,在我们学校发生了一起恶性事件,四(1)班的常有良拿刀砍人。这个事件相当恶劣,常有良本应该被开除,但他胳膊腿都有毛病,本着社会主义人道主义的精神,给他一条出路,让他留在学校,但必须对自己的行为作出深刻检讨。下面,就让常有良做检讨。”常有良早就等站在了自己班队伍的末尾,知道该自己亮相了,从队伍的末尾绕到了队伍的前面,很严肃很认真地念了自己的检讨稿。打那之后,“乱”名在外的柳树营小学学生纪律好了许多,常有良明白,这是校长“杀鸡给猴看”的结果。

    常有良从此记恨上了郑宏。升入初中后,郑宏当上了班长,成了校长的红人,凡是郑宏出头组织的活动,常有良一概不参加,当然是以腿脚利索行动不方便为理由。郑宏便给常有良戴了个“落后分子”的帽子,还给常有良的将来下了结论:知道常有良的过去,就知道常有良的现在;知道常有良的过去和现在,就知道常有良的将来。只是常有良不再像上小学那样冲动。

    那天夜里,黎明前最寒冷的时刻,躲在草垛里的常有良看清楚拎着绳子走到场边的人是郑宏时,惊讶、兴奋、愤怒……强控制着自己不要冒然行动,等郑宏把绳子铺在地上,走到草垛前要往绳子上搬草时,常有良还是没控制住自己,想从草垛中钻出来给郑宏一个措手不及,哪知道,郑宏比猴都精,还没等常有良出草垛,早拎起绳子跑了。事后,常有良想,其实,就是自己突然站在郑宏跟前,他也不可能抓住郑宏,因为,郑宏用两个指头就能把常有良推倒,很从容地走掉,即便常有良跟人说偷走集体财产的人是郑宏,没有证据,也没有说服力。常有良不想便宜了那虚伪的家伙,他把郑宏这个人琢磨来琢磨去,为什么身为团支书,柳树营第一生产大队革命口号喊得最响的一个人同时又是一个盗窃集体财产的小偷?这太不可思议了吧?想来想去,常有良得出了结论:郑宏这个人表面一套,背后一套。报纸上不是说林彪就善搞阴谋诡计吗?林彪搞的是大阴谋,郑宏搞的是小阴谋。不能再让郑宏这样的人蒙蔽善良的群众了,自己有责任有义务让柳树营的广大贫下中农认清郑宏的真实面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