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春岁月   >   第九章 妈你可别想不开啊
第九章 妈你可别想不开啊
发布:2016-11-04 12:06 字数:6327 作者:归者
    郑宏的中专没有上成,还受了处分,他怎么能咽得下这口气?

    那天,常有良去公社广播站送稿子回来,离常家北院还有老远,就听到老妈的吆喝:“你怎知道是我们家有良告的你儿子?再说了,你儿子要是没办那样的事情,怎么会被刷下来?那是报应!”另一个女人的声音比老妈的声音还高:“你儿子贴过大字报,好几个人都看见了。你儿子污蔑好人,他是看我儿子混得比他强,才污蔑我儿子的。”常有良老妈:“你儿子混得比我儿子强?那是因为你儿子有靠山,有靠山也不顶用,干部也给撸了,丢人现眼,还扯着脸到这儿来嚷嚷,我要是有你那样的儿子,早找个歪脖子树吊死了。”常有良听出来了,跟母亲吵架的女人是郑宏的老娘。这两人怎么会吵起来?常有良紧走几步,来到自家门前,院门敞开着,院子里站着好多街坊邻居,但却没有几个人劝架。常有良进了院子,走到郑宏老妈跟前,叫了一声“大姨”,伸手去拉:“有啥事咱到屋子里说。大冷的天,别感冒了。”郑宏老妈推了郑宏一下,骂道:“别来黄鼠狼给鸡拜年这套。”常有良两下肢肌肉萎缩,走路没劲,平日里常被石头籽绊倒,哪经得起郑宏老娘那么狠劲一推?迎面朝天倒在地上。常有良老妈见儿子被人家欺负了,忍无可忍,走到郑宏老娘跟前,伸手在郑宏老娘的脸上挠了一把,郑宏老娘感觉脸上火辣辣的,用手一摸,有血!像母狮一样扑向常有良老娘。常有良用手杵地,好不容易站了起来,再一次来到两个女人之间,本想拉开两个女人,郑宏的老娘却扑通一声倒在地上,四脚朝天,大喊:“两人打一人,打死人了。”话音刚落,有人喊了一声:“谁打人?”人们顺着声音看去,走进门来的是柳树营第一生产大队治保主任牛大力。这家伙长得五大三粗,是个五十多岁的老光棍,跟着老娘过日子,平日里横行霸道,柳树营的人,年轻母亲吓唬爱哭的小孩,常用牛大力当武器:“再哭,把你交给牛大力!”“文革”初期,牛大力对四类分子实行无产阶级专政,让四类分子互相用木棒殴打,还发明了一个名词,叫“棒子炖肉”,有“四类分子”私下里诅咒牛大力,被好打小报告的人报告给了牛大力,牛大力竟然请示孙喜彬,把不老实的四类分子拉到沙河套里枪毙几个,杀一儆百,看以后谁还敢不老实。好在孙喜彬比牛大力懂得轻重,那几个敢于议论牛大力的四类分子才活了下来。在常家北院看热闹的人一看牛大力来了,悄悄溜走,有几个胆子大的没走,看牛大力怎么处理眼前这件事情。牛大力吼了一声:“都给我到大队部去。”

    郑宏老娘哭着站了起来,喊着:“牛主任,你可得为我做主啊!”

    常有良的老娘也不示弱:“到大队就到大队,我还怕你不成?”

    两个女人脚前脚后出了常家北院,看热闹的人也都走了。常有良不放心母亲,也想跟着去大队,可不知为什么,家里别的人不知去了哪里,老爹外出给人家干木活儿,要在雇主家吃晚饭,晚上八九点钟才回家,大妹在砖厂上班,二妹上学,都没回家呢,偌大的院子敞着门,家里没人怎么行?这样一想,常有良就没有立马去大队部。好不容易等到了二妹回来,常有良跟二妹说:“你看着家,我出去一趟。”没等二妹说什么,常有良走出了屋子,十几分钟后,来到了大队部所在的那条街上,老远就看到大队部门前围了好多人,走近了,眼前的情景把常有良的肺差点气炸了:大队部门前有一棵电线杆,悬挂着一个大灯泡,把门前那段路照得如同白昼,母亲被一条绳子五花大绑在电线杆上,披肩散发,耷拉着头,全然没有了与郑宏老娘对骂对打时的那种精神头。常有良从围观的人中穿过去,为母亲解绳子。牛大力不知从什么地方冒了出来,大喝一声:“常有良,谁让你解绳子了?”常有良怒吼:“姓牛的,你有啥权利随便捆人?”牛大力说:“打人犯法,她打了人,就该绑上示众!”牛大力捆人有一套,常有良费了好大的力气,也没有把母亲身上的绳子解开。常有良放弃了为母亲解开绳子的努力,说:“妈,你忍耐一会儿,我这就去公社,让姓牛的吃不了兜着走。”这个时候,常有良听到了二妹的哭声:“妈,妈!”肯定是二妹听说了母亲与郑宏老娘吵架的事情赶了过来。常有良对妹妹说:“你看着娘,我去公社。”

    常有良与公社公安助理赶到第一生产大队门前时,大队门前已经空无一人。牛大力也不知去向,有过路人跟常有良说:“你妈让你妹带回家了。”公安助理对常有良说:“那你赶紧回家吧,牛大力的行为,我们会认真调查处理的。”

    常有良回到了家。除了在地区农机厂上班的兄长和在公社砖厂上班的大妹,家庭成员都在。母亲躺在土炕上,身上盖着被子,把头埋在被子里,看不到母亲的表情。父亲坐在炕沿上,也是一言不发,二妹坐在母亲身边,显然刚刚哭过。常有良凑到母亲身边,伏下身子问:“妈,你没事吧?”老妈没说话,二妹冲常有良吼了一句:“都怪你!”常有良不高兴了,批评二妹:“你怎么说话呢?啥就怪我呀?”二妹说:“要不是你给县里写信,说人家郑宏是贼,人家就上了中专了。人家早就等着找你算帐呢。不怨你怨谁?”常有良明白,二妹这话指的是举报郑宏那件事情。妹妹肯定听人说了老娘和郑宏老娘干仗的原因,妹妹肯定相信是常有良举报了郑宏。常有良想跟妹妹说,那件事情根本就不是他干的,可妹妹能相信吗?再说,这个时候,也不是解释这件事情的时机。常有良保持了沉默。常有良的沉默让坐在炕头的父亲压在心头的怒火终于爆发出来,常老汉抄起身边的扫帚疙瘩,朝着常有良猛地砸了过来:“你个孽子,你往我的老脸往哪搁?人家郑宏是啥根基?姓牛的为啥欺负你妈?还不是官官相护?看着吧,往后,人家少给不了咱家小鞋穿!”常老汉一口气说了这么多,常有良依旧不吭声。他无法分辨,如果他说那件事情不是他干的,父亲会问他,不是你干的,那郑老婆子为啥来找你妈干架?常有良拿不出反驳的依据。眼下最好的办法,就是离开,省得妹妹和父亲看着他烦。常有良对着被窝里的母亲说了句:“妈,你放心,我不会饶了姓牛的家伙。”常有良说完,往外走去,常老汉厉声喊道:“你干啥去?”常有良扭回头,问父亲还有啥事,常老汉说:“你别再惹事了。胳膊拧不过大腿。”是啊,老爹说得对。在柳树营这地方,庄稼人的眼皮子虚着呢,谁不巴结当官的?常老汉只是个庄稼木匠,队长允许他外出干活他才敢外出,私自外出揽活,就分不到口粮,全家人就得喝西北风!常有良跟父亲保证:“你放心,我不会惹事。”父亲说:“到啥时候,啥地方,都得学会忍,忍是啥?心头一把刀。君子报仇,十年不晚!要忍。记住了?”常有良说“记住了。”常老汉挥了挥手,那意思是让儿子走。

    人有没有自尊心与人的地位和文化水平没有必然的联系。常有良的老娘只是一名家庭妇女,认识的两个字一个是“男”一个是“女”,那是小时候去城里的姑姑家时表姐教给她的,怕她进错了厕所。但这些都不能说明常有良的老娘没有自尊心。快五十岁的人了,一辈子奉公守法,把名声看得比生命都重要。这回,被老光棍牛大力捆在电线杆子上示众,等于要了她的命啊。她哪受得了这样的侮辱?常有良老娘觉得自己没有脸见人,不吃不喝,在炕上躺了两天。在公社砖厂上班的大女儿不去上班了,在外干木活的常老汉也不外出了,全家人守着常有良的老娘。两天过去了,在家人的劝说下,常有良老娘总算张口吃饭了。又过了两天,常有良老娘终于开口说话了:“你们总围着我干啥?都该干啥干啥去!”常老汉这才外出找活,大女儿才到砖厂上班。家里留下了常有良和请假在家专门看护娘的二妹。

    常有良在南院屋子里写稿子,忽听二妹在窗外喊:“二哥,快点,妈出事了。”常有良一惊,赶紧下炕,趿拉着鞋“跑”到屋外,问跑得上气不接下气的二妹:“妈怎么啦?”二妹说:“妈让我去供销社打酱油,我回来,妈躺在炕上,口吐白沫,抗上有不少火柴梗!”常有良赶紧跟着二妹来到了北院。果真如二妹所说,老娘迎面朝着屋顶躺在土炕上,嘴里吐着白沫,身边有好多火柴梗和两个空火柴盒。常有良明白,老娘肯定是想不通,觉得自己没脸见人,吞火柴寻死。常有良上了炕,扒老娘的嘴,用了好大的力气,才把老娘的嘴扒开,舌头上还有火柴头呢!二妹站在地上哭,常有良对二妹说:“哭啥,快点去医院找医生啊。”二妹转身要走,常有良的大哥常有德从地区农机厂回家了。那天是星期天,他是回家休星期天的,本不知道这些日子来家里发生的事情。进了堂屋,见二妹慌慌张张从里屋跑出来,问:“怎么啦?”二妹见到大哥,像是遇到了救星:“妈吃了火柴了!”常有德赶紧进了里屋,见老娘那痛苦的样子,也顾不上问为什么了,转身离去,不一会儿,常有德端着一只碗进了屋,上了炕,对常有良说:“把娘的嘴掰开。”常有良把娘的嘴掰开了,常有德就要把碗里的汤往老娘嘴里灌,常有良闻到一股人粪味,问兄长:“你端的是啥?”常有德说:“屎汤,给娘灌进去,娘一恶心,就把吃的东西吐出来了!”常有良一听,把扒老妈嘴的手收了回来:“不能给妈灌屎汤。”常有德说:“那你说怎办?”常有良说:“我和二妹背不动咱妈,你力气大,你背着娘上医院那。”一语提醒梦中人,常有德赶紧背起了老娘朝公社卫生院跑,常有良和二妹跟在后面……

    医生给常有良的老娘洗了胃,输了半天液,跟常有德说:“你妈没事了,把她背回家吧。”常有德把老娘背回家。让老娘躺下休息,这才有时间问弟弟妹妹老妈为什么想不开。常有良本不想说,二妹嘴快,把前前后后的事情跟常有德学说了一遍。常有德听二妹说了事情的经过,怒从心头起,跳下土炕,就要往外走。他要找牛大力算帐。当过兵练过拳脚又比牛大力年轻二十多岁的常有德完全有能力把牛大力打得满地找牙。可他刚走到门口就被老娘喊住了:“你干啥去?常有德说:”娘你别管,不给姓牛的一点颜色瞧瞧,还真以为老常家好欺负呢。“常有良老娘强打精神坐了起来:“你不能去,你还没转正,还用得着大队呢。你要惹出点事来,就把自个儿的前途耽误了。”别看常有良老娘没啥文化,这番话却说到了常有德的要害之处。常有德从部队复员后被招进地区农机厂,但只是一名合同工。户口还在柳树营,往后,办户口迁移手续等事宜,还真少不了跟柳树营的大队干部打交道。再说,自己这一去,见了牛大力的面,拢不住火,把牛大力打残了,那自己就得吃官司,别说转不成正式工了,弄不好还会坐牢。这样一想,常有德冷静下来,重新坐回到土炕上。冷静下来的常有德开始埋怨常有良:“你怎么就那么看不开事?吃饱了没事干,写哪家子举报信?人家偷草又不是偷你的,人家是什么阴谋家野心家跟你有啥关系?人家上中专你眼气个啥?你这是损人不利己呀。要我说,人家郑宏还真是有修养,换了我,非得要了你的小命不可。你看人家郑宏做事情,那可是圆滑,他不出面,让他老娘出面。出了什么事情跟他没关系。就你,胳膊腿这样,大队照顾你,给你个挣工分的差事,不安分守己,告的是哪家子状?”常有良强忍着听哥哥这番数落,以为哥哥说两句就过去了,没想到那家伙说起来就收不住了,仿佛他是一名思想家教育家,仿佛所有的罪过都是常有良一人的。常有良觉得委屈,但他知道申辩是没有作用的,常有德肯定不会相信他根本就没有给任何部门写过什么举报信。常有良抽身,离开了父亲母亲的屋子,他听到身后常有德恨铁不成钢的诅咒:“有你倒霉的时候。”

    常有良没有想到自己倒霉的日子来得那么快。

    常有良写了篇反映柳树营农田基本建设成就的稿子,去会计室找唐燕盖章,他打算把这篇稿子寄到县广播站。走进大队会计室时,唐燕正低头打算盘,常有良知道,这个时候是不能打搅她的,坐在了唐燕办公桌对面的土炕炕沿上,随手拿起放在唐燕办公桌上的一张报纸,刚把报纸拿到手中,唐燕一把把报纸抢了过去,报纸被撕破了。常有良觉得唐燕今天的态度有点不对劲,问:“你这是怎么啦?谁惹你了?”唐燕说:“你给我滚,我不想跟小人说话。”

    小人?唐燕把常有良当成了小人?这是为什么?常有良强压住心中的不快,耐着性子说:“你把话说清楚,谁是小人?”唐燕的眼泪都流下来了,这眼泪流得让常有良莫名其妙,偏偏在这个时候,大队老保管,也就是唐燕的师傅马老头听到唐燕的吼叫走了进来,见唐燕正流着泪,表情愤怒,问:“你们怎么了?”唐燕站了起来,用右手食指指着常有良的鼻子,说了一句在那个时代足可以断送一个人前途的话:“他,作风不正!”老马头一定是认为常有良对唐燕动手动脚了,语重心长地说了一句:“年轻人,可不许学这个!”常有良心说,这他妈的都是哪跟哪儿?他知道,再在这间屋子里呆下去,说不定唐燕会说她企图强奸他。那可是有口难辩,跳进黄河里也洗不清的事情。去年,柳树营公社第三生产大队就发生了一件事情:一个从燕东市来插队的女知青非说大队民兵连长拿枪吓唬她,让她脱裤子,被吓出了精神病,那民兵连长以破坏知识青年上山下乡的罪名被判处有期徒刑十五年。常有良可不想像那民兵连长那么倒霉。惹不起躲得起吧?三十六计,走为上,常有良什么也没说,起身离开了大队会计室。

    常有良的沉默让马老汉认定常有良肯定是对唐燕非礼了。那老家伙心眼不坏,但雀肚子,盛不下一个黄豆粒,跟老婆子说老常家那二小子胳膊腿有毛病,心还挺花。马老婆子把这新鲜事传给赵老婆子,赵老婆子又把这事传给了李老婆子,没过两天,老常家那腿脚不利索的二小子对老唐家大丫头动手动脚的传闻就在柳树营传开了。一天黄昏,常有良正在屋子里生闷气,第三生产队的会计来捎来孙喜彬的话,让常有良马上去孙喜彬的家。

    常有良到孙喜彬家中时,人家两口子正在吃晚饭。孙喜彬和他老婆盘着腿坐在土炕上,两人中间摆着一个饭盆,饭盆旁是一包点心,两口子在就着点心喝大米粥!不年不节的,能喝上大米粥,吃上点心,这样的生活,在柳树营第一生产大队,恐怕找不出第二家来。常有良猜测,点心是下乡知青从城里带来的,孙喜彬家不定有多少存货呢。常有良跨过孙家堂屋和正房屋之间的那道门槛,站在屋地中央,问了一句:“孙书记,你找我?”

    孙喜彬用筷子夹起半块点心,送到嘴里,把碗里的大米粥喝干,碗筷放在一边,这才腾出嘴来跟常有良说话:“最近在忙什么?”

    常有良心说,我每天做什么你还不清楚?明知故问!心里不痛快,但还是毕恭毕敬地回答孙喜彬的问题:“这两天在写你在党建会上的发言稿。”常有良说着,上前一步,把发言稿递了过去:“你先看看,哪不合适我再改!”孙喜彬接过稿子,看也没看,放在一边,说了一句让常有良摸不着头脑的话:“没做给人填笑料的事情?”常有良还没有来得及想孙喜彬这话到底是啥意思,孙喜彬接着说:“柳树营的老百姓传的事情我不相信,就你这体格,让人一指头就能推个跟头,强奸妇女?那是高抬你了。但你跟人家唐燕动手动脚,要跟人家唐燕交朋友,就有点不自量了。听说过痴人说梦这句话不?痴人,就是傻子,痴人说梦,就是傻子说梦话。你也不撒泡尿照照,就你那走路的样子,就你那家庭,你还敢打人家唐燕的主意?你说,这不是痴人说梦又是什么?你怎么尽办给庄稼人茶余饭后填笑料的事情?让你到大队当通讯报道员,本来群众就有意见,说大队养闲人,是我给你顶着。这回倒好,你办出这样的事情,还让我怎么给你顶着?唐燕不想再看见你,她说了,大队有你没她,有她没你。一个大队,可以没有通讯报道员,但不能没有会计,从明儿起,你回生产队上班!”

    常有良看过他人的白眼,但没有像今天这样不敢正视孙喜彬的眼睛;常有良经常听到讽刺和挖苦,但没有像今天这样被孙喜彬的几句话弄得无地自容,恨不得孙喜彬家的屋地裂个缝他好钻进去。听到孙喜彬说了那句“从明儿起,你回生产队上班”,拔脚就走,他不想在这间屋子里再多呆一秒钟,走到门口,孙喜彬却喊着了他:“我话还没说完呢!”常有良只好站住,转回身,头却不敢抬。只听说喜彬说:“我给你个忠告,你可以想女人,可以想搞对象的事情,但有一点你必须记住,就是在啥时候,你都不能主动,一主动,非闹出笑话不可!好了,你走吧,好自为之!”

    那天黄昏的那一幕,常有良一辈子都忘不了。孙喜彬的话很苛刻,但有一点他还是接受了:在任何时候,任何情况下,都不能主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