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咸鱼再出击】
发布:2023-11-25 11:05 字数:5196 作者:心有欺欺
(四)
三日前,烟城,天穹漆黑得仿佛能拧出墨来。
一声马嘶过后,马车停下,少顷,在灰蒙天地间撑出一朵绛红色的伞。
穿戴兜帽的妩姬持伞,跟随下车的主子亦步亦趋,此间静谧,只将呼吸都融入淅沥雨幕。
二人来到一处颇具规模的药坊前停下,匾上“遗风苑馆”四字。
叩门,店中伙计忙系上衣带,哈欠连天的开了门,见檐下青年长身玉立,一派低沉的鸦青色衣袍穿出了矜贵之感,候在身侧的妩姬上前一步道。
“劳烦通禀,我家主子来取一味药,名为恨长生。”
此言一出,换做馆内的中年男子迎客——店主和煦一笑,“是您二位想买我店的恨长生?”
“挟飞仙以遨游,抱明月而长终。”
青年口吻淡漠。
遽然,他微微曲身,压低的下颌不知承受着何等苦痛,略略透出青白。
少顷,店主点头引路,掀开帘布,大步寻到书柜之后叩响,再转动烛台,几声铿锵之后,一条暗道便显露出来。
原来内室别有洞天。
目送主子进入暗道,妩姬不再上前。
无风,燃着的灯烛火苗却无端晃了几晃,未闻足音,她的眼底余光瞥见一道黑影闯入视线。
来人是谁?
不得准许,即便是妩姬也不能抬头窥探。向来如此,她也从未知晓其人真容。
只那一瞥,似是个黑袍掩面的男子,身形瘦削,并不佝偻,从兜帽颊侧露出几缕雪白长发,不见一丝乌色。
或是个上了年纪的老翁妇妪,可步伐轻盈身形鬼魅,周身气息浑然不似人间客。
向着暮玦伸出的那双手稚嫩纤长,分明是双少年人的手。
妩姬微微一怔,作揖道:“见过阁主。”
来人便是这药坊背后的真正主人,世称“阎王不敢收”的倚尘阁阁主,未臾。
世人对倚尘阁多般猜忌,只因此门派擅长制毒,且行事行踪向来诡谲狠辣,令旁人退避三舍。
后涌生出传言,称这阁主是个活过百年的老妖怪,容貌可怖,满身毒疮,故以黑袍示人。更有言之凿凿者,说他早就为邪灵献祭肉体,以此邪道得以永生。
倚尘阁据点众多,这遗风苑馆便是据点之一。
待暗道缓缓关合,抖落石尘,将药馆内外一分为二。
于一间阴暗石室内,几盏烛灯。
黑袍人抢先坐在一方石桌矮凳前,凳上曲起一条长腿,瞧见暮玦冷汗森森,便环腿讥笑道。
“既给了你七日的解药,还附赠一颗百毒解,吾这般慷慨,怎的还落得这副丧家之犬的模样,倒不似你平日风姿。”
“你说呢,暮小侯爷?”
一字一顿,尾音微微上扬,嗓音是少年人的稚色,黑袍未掩的双目满是看透人心尘世的讥诮与淡漠。
两颗药石皆为少年人所致,明知服下百毒解,就会勾起另一道毒性提前发作。
他是明知故问。
暮玦坐于石桌相对的石榻之上,将新得的解药不假思索地服下,扼住心口半晌,闷痛缓解,绷紧的牙关与肩臂缓缓舒展开去,唇上乌色稍减。
涣散的漆黑眼瞳回神,呼吸放得粗重。
未臾言语中暗指的,便是二人七年前初遇的那般光景,暮玦也曾一如丧家之犬那般。
算一算,暮玦应是十四仿佛的年纪。
他二人,一个是高高在上的新任家主,一个是家破人亡,身中剧毒奄奄一息的可怜虫。
高下立判。
没错,后者便是当年的暮玦。
也是这样一场雨夜,人人称颂的将军府上“美如冠玉端雅无双”的暮小公子,化身恶鬼血洗暮府,一把火烧得干脆利落,将三百余人的腌臜府邸吞噬殆尽。
暮玦随后遭人追杀,误入倚尘阁据点所设迷阵当中,又因阴差阳错察觉了阁中秘辛,而险遭灭口。
那年,未臾一身黑袍踏足于他眼前,可怜虫不过强弩之末,十指深深嵌入泥泞,于泥潭秽土当中匍匐挣扎,好似从地狱忘川爬出的恶鬼。
俯瞰,未臾望见一双眼。
一双漆黑如潭的眼,内里无数情绪翻涌波澜。
未臾一时兴起,便将这眼前的活死人带回去做毒物罐子,淬炼百余药物,以毒药解药轮回试之,见此人每每挣扎生死线上,竟都能转危为安。
他自是少年心性,觉得有趣极了。
像是找到了难得称心的玩具,爱不释手。
自然,也只有暮玦这般死士,才有资格成为他未臾的同盟之友。
石室中,黑袍人伸出瘦削苍白的指骨,缓缓落下兜帽,露出一张如出一辙苍白的少年人面孔。
披散白发胜雪,瘦削短窄的脸,那双墨绿眸子像极了鸟兽的竖瞳,偏偏鼻唇精雕细琢,笑起来带着几分森然的孩子气,像个玩心恶劣的鬼少年。
“嗯,发生了一些意外。”
此间种种,包括药物被司胜门收走,皆被暮玦一句话带过。他盘坐调息,此时高热褪去,面色却不比未臾多几分生人气,仍是发白的。
谨慎如暮玦,以防途中有人跟梢,换乘了三辆马车绕路两日赶到。
马车颠簸,是休息不好的,腰腹之上创口几次开裂不说,更何况,还有一旦发作就让人恨不得以头抢地的毒。
犹如千针剜骨,万蚁噬心,自是未臾的杰作——
恨长生。
不过是他习惯了隐忍。
与未臾相识多年,暮玦早就习惯了前者话中夹枪带棒、尖酸刻薄的劲儿,“各方势力蠢蠢欲动,如今并非奋起一击的绝佳时刻,那便收敛锋芒,韬光养晦。”
“是了。”
未臾双腿一落,苍白指骨不以为意的拂过石桌,双眸却是盯住暮玦的,“你向来懂得隐忍,待自己也这般狠辣,倒是你一贯作风。”
起身,他倏地黑袍一扬,近身上前,只见未臾双臂支起、面目欺身压上,与之呼吸相接,言语间隐隐透着兴奋。
“这次是将百毒解封入玉石,藏进腰腹血肉,那下一次呢,是耳道……还是眼睛,嗯?”
“吾真是期待呢,暮玦。”
少年人的呼吸逐渐短促。
暮玦长睫一掀,漆黑眼瞳倒映着少年邪恶恣意的笑容,两相对峙之下,大有山雨欲来,他自不动如山之态。
少顷,未臾唇角一勾,缓缓退开去了,“听说朝堂丢了个五品的地方官员,这接二连三的大事小情,近日闹得沸沸扬扬,可是你的手笔?”
察觉暮玦神情惬然几分,未臾仰头大笑,肯定道:“自然是你的手笔!”
暮玦早在与襄衍对局之前,就已抢先设局,找出当年与双亲血案有所牵扯的人物,包括该五品官员在内,依次进行“惩戒”。
过后,本该由妩姬出面伪装成自己,去大摇大摆地制造“他仍出游在外”的假象,却不料襄衍提前发难,使得计划在收尾时分出现差池。
下药在前,屠了霁羽楼在后。到底是襄家养子心生畏惧,担心自己会破坏计划——毕竟与暮玦的对局,襄衍便从未赢过。
只可惜了霁羽楼,被子虚乌有的罪名连锅端了。
记忆回笼,暮玦停止调息,石壁之上燃着的灯烛在他眼瞳漫起一抹鬼火,他对着未臾微微一笑,春风化雨,好似恶鬼披上人皮。
他问:“妩姬何处?”
“那个同你一道而来的女子?”
黑袍之下似是摩挲着什物,未臾费力想了想,“倒是个懂规矩的。你那两个下属在石室外候着,至于那女子,当是离开了罢。”
“甚好。”
“那,你要的东西。”破空声出,未臾从指间掷出此物,见暮玦横臂接下道声“多谢”。
那是一盒膏药,在疮疤结痂后,只消三日就可令肌肤疮疤消隐无迹。
“说到这个。”盯着暮玦,一双墨绿眼瞳泛着光,未臾忽起了兴致。
“如你这般回回都豁出命去,若是死了,不如就留下尸身,让吾剖心断肠制成偶人,也不枉你来这世上一遭。”
黑袍之下胸膛震动,少年一阵桀桀怪笑,对这安排十分满意。
“偶人吗?”敛下眼睫,暮玦是认真想了的。
须臾,暮玦嘴角弧度渐深,懒洋洋道:“你若想制也无不可,死便死了,那就悉听尊便。”
“啊呀呀,那可如何是好?”未臾摩挲着短窄的下巴,苍白面上故作几分为难苦恼,“你这般,倒令吾期待听闻你的死讯了。”
哼哼笑了两声,未臾歪着头殷切道:“也别死得太早了,反累吾的倚尘阁跟着掉价。”
“这是自然。”暮玦冰冷素白的面容之上,眉眼含笑。
无风,灯烛倏地泯灭于黑暗,石室中如地狱恶鬼般的两人窃窃私语,各怀心事。
自漆黑之中,门外被叩响,有人来报,“禀阁主,那姑娘还是不肯进食。”
隔着一道冰冷坚厚的石门,未臾斜睨去一眼,“与吾何干?不吃便不吃罢,只吊着那条命,不论药石针法,教她别死了便是。”
“是。”
若是向黎在场,定会把嘴巴张得能塞下一个鸡蛋——
原来那侥幸逃生了的老楼主纪鹤之女,纪允舒,竟是被倚尘阁的人给捡漏带了回来。
“看来,旁人的无端祸事反倒成全了你。”暮玦挑眉。
“怎知不是便宜了你?不必你再费心出手。”
少年人没好气的道:“世人皆道那帮人悬壶济世医术了得,吾倒是生奇,那霁羽楼的医术与吾潜心研制多年的毒物,究竟是何更胜一筹。”
倚尘阁秘辛之一:历代家主皆名未臾。
阁中潜心研毒数十载,历代家主身心皆受毒物淬炼,百毒不侵,唯性命短矣,一旦寿尽则药石无医。
听说霁羽楼的医术十分了得,未臾便早早生了异心。
暮玦含笑,“听得方才下人回禀,昨夜又有一批暗房内的药童未撑过毒性,横死石室,教你心血白费。”
“哼,他们不比你命硬,皆是些没用的废物,既是死了,弃之便是。”
未臾不以为意。
倚尘阁秘辛之二:通过买卖得来的幼童躯体,是试验毒物的最佳容器,唯有躯体通过淬炼不死,才有机会获得重生。
比如,成为下一任“未臾”。
“还有三年。”白发恶鬼凉薄开口,讥讽道,“暮小侯爷,你亦还剩三年。”
“有我在,你会是历代家主中,最长命之人。”
“吾自会是。”
倚尘阁秘辛之三,历代阁主皆活不过二十。
——而今他年已十七。
*
于盛黎城一隅,这栋黑漆漆的建筑被烧得只剩层外壳,路过都嫌岌岌可危,向黎远远绕着危楼转上几圈,一无所获。
这是谁干的?
司胜门,一个替朝堂处理脏事的杀手组织。
建立初期,是为了制衡江湖上的多方势力而存在的。
成员当中,唯有赵笙莫得感情,此人五感俱佳,通体宛若一柄开刃的刀,出手就知道杀杀杀。
不过在原著大篇幅的笔墨中,司胜门还是开胃小菜,复仇的重头戏落在薛、朝、襄三氏上——其中薛氏最为昭著。
无耻老贼名叫薛时礼,他建立了司胜门,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当朝相国,是无数流言蜚语的始作俑者,是向帝王献计的耳旁风,是把蕴锋刃于无形刀。
在杨开带着三位将军收复失地时,薛时礼早早留好了后路,与相邻的宁遥国臣眉来眼去,暗通款曲。
后来见杨开风头正盛,便临时调转船头跟了杨开,拔掉无情,来一出反间计将宁遥的老国臣抓获,并将情报双手奉给杨开。
为了获取新帝的信任,薛时礼表演忠贞,引得新帝老泪纵横。
立国之初,新帝就火急火燎封了他相国之位,但薛时礼欲壑难填,不仅与朝臣暗中勾结,更是残害忠良,导致暮玦人生悲剧的开始。
薛时礼。
这个名字就该被铭刻在恶人碑上,遭万人唾骂——偏偏皇帝当他是块宝,天天揣在怀里,笃信得很。
对此,向黎只有一句话:呵呵,锁死。
原著中,反派男主被仇恨蒙蔽双眼,一心复仇,忽略了关键证据,最后关头被薛家夹缝存生,倒打一耙,因此,皇帝并未取信于他。
至于接下来。
好家伙,反派就直接拭帝了。
那日,在宫殿与宫殿之间尸横遍野、血流成河。
徘徊在长长回廊上的那抹鸦青人影好似伥鬼,如玉的肌肤溅上血红一片。
日暮时分,半张面容被笼在昏黄之中,居高俯瞰尸堆,清隽容貌上写着端雅与怜悯。
另外半张脸隐匿于阴鸷,倒影如地狱爬出的匍匐恶鬼,漆黑眼瞳翻起暗涌。
他手持那把叫做“非君”的长剑,在王城杀出一条血路,直到砍下薛家头颅,直到有人被吓得肝胆俱裂,直到诸多臣子俯首称臣。
至此,万重王朝改朝换代。
……
为了阻止剧情重演,向黎只得支棱起来,处处替祖宗留心,不放过遇上的一丝一毫的证据。
八月天光很是善变,方才还艳阳高照,不一会儿便乌云盖顶,仍旧沉闷燥热的天,转眼就下起雨来。
向黎在霁羽楼踩过点,就转头奔向暮府。距离她被踹出队伍已经过去了五天,暮玦既比自己早一步跑路,又有专车接送,怎么想也该到家了。
更重要的,心情值供能不足,她得抓紧时间去给祖宗“充电”才行。
一抹单薄的红衣冒雨奔走大街小巷,脚步在青石板上踏出朵朵水花。
于朦胧雨幕中,向黎遥遥瞧见那气派宽敞的府邸,红墙青瓦,檐上四角高高翘起,墙院分外高大,约有两米高。
走近了,就见正门的黑色匾额上书着“安临候府”四个烫金大字。
向黎三两步蹬上石阶,薅了把被淋湿的脸,看那曾被火舌舔舐的建筑如今这般恢弘,不禁唏嘘。
在旁人眼中辉煌高大,但落在向黎眼中,多了一丝笑意——
结合反派心性,这建筑怒发冲冠,倒是化作了个暴戾决绝的伥鬼。
不过她很快就笑不出来了——因为门倌告知,那位祖宗尚未归家,脸色当场就垮了大半。
什么叫他不在?
攥着她的命,天天在外面瞎晃悠什么!她身上钱都花光了,就让她听这个?
向黎气急败坏,往阶石上一坐,直接堵门。
料他暮玦跑得了和尚也跑不了庙!
被白日加温过的地面硌得她屁股发热,从脊背升起一丝暖意,由着四肢百骸弥散开去,她抖了个激灵。
时间一分一秒的过去,她怒气稍减,本是好好赏着烟雨朦胧的,困意却缓缓上头。
檐下风雨微微,她支着脸颊,不多时,脑袋便一落一落的打起了瞌睡。
睡梦中,她正围坐在明火烤就的山鸡旁,烤鸡滋滋冒油,焦香扑鼻……她不禁吞咽了下。
半梦半醒间,似有马车在路边停靠,手臂一歪,她的脑袋猛然一落,醒了过来。
自惘然中睁眼,她睡意朦胧的环顾四周,只见院门大开,在下人迎接的簇拥中,最后一角白衣翩跹隐入侯府大门。
向黎双眼蓦然睁大。
“暮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