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上柳树营大队村级记者的常有良有了更多的机会与唐燕在一起。

    那年月，通讯员写了稿子要盖上公章，注上“情况属实”才能往外寄，常有良当上村级记者最初的日子，写了稿子后先让孙喜彬审核，孙喜彬觉得可以往外投，就写个条子给唐燕，因为大队的公章是由唐燕管着，只有唐燕在稿子上盖章签署“情况属实”后，常有良才能把稿子寄出去。后来，孙喜彬把审查常有良稿子的责任交给了唐燕，唐燕也就成了常有良每一篇稿子的第一读者。常有良写稿子的积极性很高，几乎每三天就能采写一篇稿子。这么有积极性不是因为多宣传柳树营第一生产大队，而是为了与唐燕在一起的时间多一些，再多一些。虽然，常有良知道自己是赖蛤蟆，唐燕是天鹅，赖蛤蟆吃不上天鹅肉，可跟唐燕在一起说说话，唠唠家长里短的事，也是一种享受。两个人聊得最多的是初中的同学现在都干什么。常有良听得出来，唐燕最羡慕的是那些被推荐保送上了中专、大学的人，其次是接了爹娘班进城当了工人的人，然后是在大队当了干部的人。常有良跟唐燕说：“你也不错，高中毕业，在生产队没上几天班就当上了大队会计。”唐燕似乎对这个问题很敏感，问常有良：“你是不是听说了啥？”常有良自然明白唐燕这句话的含义，想借机了解一下唐燕是不是真的要给孙喜彬当儿媳妇，点头：“我是听说了一些关于你的传闻。”唐燕说：“那你跟我说说，人家都说我什么？”常有良也不避讳，故意把问题说得很严重：“人家说，你之所以这么年轻就当上大队会计，是因为你脸蛋好看，孙支书看上了你，要把你纳为儿媳妇。将来，柳树营就成了你们一家的天下了。”常有良以为唐燕听了这番话会恼，出乎常有良意料的是，唐燕却一点也不恼，很平静地问常有良：“你相信这些话吗？”常有良没有直接回答唐燕，反问：“你猜！”唐燕说：“你肯定相信这些话。”常有良问：“你怎么会这么认为呢？”唐燕一点也不给常有良留面子：“你这个人，一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别人帮助你吧，你却以为是别人利用你争表现，是你给别人提供学雷锋的机会。按照你这样的思维，好事都让你想歪了！”常有良很委屈：“我的大姐，你别冤枉人好不好，跟你说，我压根就不相信那些流言蜚语，你能当上这么大的干部，凭的是你的本事，在咱们柳树营第一生产大队，你是第一个女高中毕业生呢！”唐燕嘴角撇了撇：“啥时候学会说恭维话了？”常有良说：“我说的是心里话，我这个人你还不了解，最不擅长的就是拍马屁。”唐燕又撇了撇嘴角：“嘿，嘿，说你累你还喘起来了。实话跟你说，这大队会计我还真不乐意当。”“为啥？”常有良问。唐燕扭头朝办公室门口看了看，转回头，很是神秘地说：“我告诉你，你可别跟别人说。”常有良就有一种受宠若惊的感觉，指天发誓：“我要是跟别人说不得好死！”唐燕说：“谁让你起毒誓？我是觉得，在咱们村，我最信得过的人是你，所以，有什么心里话我乐意跟你说，就是连跟爹娘都不好说的话，我也肯跟你说。”常有良不明白唐燕为什么会把他当成最可信赖的人，但被人信任总是好事情，被一个漂亮女孩信任更是好事情。常有良问唐燕什么事情那么神秘，唐燕压低声音跟常有良说：“我的目标是上大学。”唐燕有这样的追求，常有良并不觉得奇怪，说：“那你应该常看着点书。”唐燕说：“在学校学的那点东西都还给老师了，反正上大学靠推荐，保送。现在，我要做的，是争表现。只要表现好，取得大队党支部和公社党委的信任，就能被推荐、保送。”唐燕还真的把常有良当成最信赖的人了，这么秘密的事情都跟常有良说，她就不怕常有良说她入党动机不纯，把她的这番话转给别人，那柳树营的广大贫下中农会怎么看她？失去了广大贫下中农的信任，她还上得了大学吗？这些话要从别人嘴里说出来，常有良会很反感。可从唐燕嘴里说出来，他有一种被信任的感觉。常有良问唐燕：“我能帮你什么吗？”唐燕说：“我不还兼着村里的妇女主任呢吗？常去公社、区里开会，以后，有这样的事情，你提前给我把发言稿写好，你写的稿子有水平，发言发的好，会给公社领导留下好印象。”常有良说：“中，以后你再去开会提前通知我。”常有良就真的成了唐燕的私人秘书，有几次，唐燕在会上的发言得到了公社领导的表扬，唐燕特意奖励了常有良一块手帕。

    一天，常有良走进大队会计室时，唐燕在忙着整帐，办公桌上有算盘，帐本和钉书机，常有良坐在唐燕的对面，两人之间隔着唐燕的办公桌。唐燕顾不上搭理常有良，常有良拿过桌子上的钉书机，一下一下地把钉书钉按出来，弄得唐燕的办公桌上满桌子都是散落的钉书钉，唐燕不得不停下手中的工作，从常有良手中夺过钉书机，埋怨常有良：“你是败家子啦？不知道钉书钉是花钱买的？”常有良说：“我要不把钉书钉都按出来，你能理我吗？”唐燕说：“就你的事情急！你不知道我正烦着呢吗？”常有良说：“有什么烦心事你跟我说呀，说不定我能给你出个主意。”唐燕看了看常有良：“就你？能给我出主意？”常有良说：“你还别瞧不起人，我的智商，你应该清楚。”唐燕说：“也是啊，那就说给你听听。”

    唐燕把孙喜彬托媒人上她家提亲，先前以小时候定了娃娃亲为挡箭牌，可前些日子，孙喜彬知道了她的娃娃亲退了，又托了媒人上家提亲，她假说自己已经有了男朋友了。“怎么才能让孙喜彬相信我有男朋友呢？怎么才能让他死了让我当他儿媳妇的心？”常有良从心底升起对唐燕的同情之感，怜悯之心。漂亮有漂亮的弊端，唐燕要是长得不漂亮，孙喜彬能让她当大队会计，兼妇女主任？能想着把她纳为儿媳妇？可唐燕的志向是上大学，上了大学的唐燕肯定不会找农村人做丈夫。可是，如果不讨好孙喜彬，唐燕就上不了大学。上大学的第一关是贫下中农推荐，在柳树营第一生产大队，只有孙喜彬能代表广大的贫下中农行使推荐权。大队推荐这一关过不去，公社保送那一关就说不上。看来，唐燕真的遇到了难题。常有良皱着眉头想了想，说：“有了。”唐燕问：“快说给我听听。”常有良说：“你可以先嫁给孙进步，等上了大学，再跟孙进步离婚。”唐燕就朝地上“呸”了一口，说：“你给我出的就这馊主意呀？我要是真的嫁给了孙进步，孙喜彬更不可能推荐我上大学了，我与孙进步的差距越大，对我越不放心。那我只能一辈子围着锅台转了。退一万步，就算我上了大学后跟孙进步离了婚，那我还怎么搞对象？你这主意不行。”常有良皱着眉头又想了半天，说：“要不，你就先找一个人谈着，是假谈，不是真谈，做个样子给人看，总会传到孙喜彬耳中，那样，她就会相信你真的有了对象。”唐燕说：“可是，谁会跟我假谈对象呢？”常有良说：“这还真是个问题。你这么漂亮，谁跟你谈上对象谁就离不开你了，你要把人家甩了，轻的，会得神经病，重的，会自杀。”唐燕说：“你这不等于白说吗？”常有良一拍桌子：“有了，有一个人，你跟他谈对象，孙喜彬肯定以后不再找你的麻烦。”“谁呀？”唐燕问。“郑宏啊。”常有良说：“你想啊，郑宏跟孙喜彬啥关系？郑宏要是跟你谈上了恋爱，你就等于成了他的儿媳妇啊。他还想让你嫁给孙进步吗？”唐燕说：“你以为谈对象是换泥人？牙膏袋一个换一个，胶皮鞋底一双就给两？我要跟郑宏谈恋爱，人家跟我谈吗？”

    常有良就把小时侯听奶奶跟老光棍开玩笑时说的一句话转给了唐燕：“母狗不晃荡尾巴，牙狗哪敢上？”

    唐燕抓起桌子上的帐本，朝常有良砸了过来：“我让你在这里胡说八道。”

    常有良在稿子上盖了章，临离开会计室时撂下了一句话：“我刚才说的你可以好好想一想，话糙理不糙。”

    常有良走了，唐燕无心再整理帐目，琢磨起常有良离开会计室前跟她说的那句话来。

    唐燕曾经是郑宏的追随者，郑宏组织了柳树营中学打击投机倒把巡逻队，唐燕是巡逻队的成员之一。同班学生中，郑宏、唐燕、常有良三个人来自柳树营第一生产大队，但常有良的家在柳树营大北街，郑宏和唐燕的家在柳树营大南街。好象约好了似的，每天吃过晚饭，郑宏手持一根木棍走出家门，去燕柏路上抓投机倒把分子，总能在胡同口碰上唐燕。唐燕胆小，从公路上回家时已经半夜了，她不敢独自走连接村口和燕柏路之间的那条土路。所以，要等着与他一起走。郑宏从没有问过唐燕是不是胆子小。唐燕自己自然不会说自己胆子小，两个人心照不宣，直到那个傍晚遇到了那样一件事情。

    那是一个有月亮的晚上，天有点热，土路两旁的麦子在月亮的照耀下闪着金光，快要成熟了！郑宏和唐燕走在回家的路上，两个人挨得很近，有微风吹过，郑宏能闻到从唐燕脸上飘过来的雪花膏味道。在离村子二百多米远时，郑宏突然听到了路边的麦田里有麦结折断的声音，那声音是连续的，郑宏赶忙拉住了唐燕，两个人站在路边细听，那声音很清晰地传了过来。那是讲究阶级斗争为纲的年代，郑宏和唐燕的脑海里阶级斗争那根弦都绷得很紧，麦田里的声音马上让他们联想到为保护集体财产而牺牲的少年英雄刘文学。郑宏热血沸腾，唐燕也忘记了害怕，两个人对视了一眼，攥紧手中的木棍，高抬脚，轻迈步，进了麦田，朝着危险走了过去……近了，更近了，那声音越来越大，郑宏和唐燕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唐燕紧张地拉住了郑宏的衣袖，郑宏小声对唐燕说：“别害怕，有我呢！”唐燕点点头，充满着对郑宏的信赖。两人肩并着肩，继续朝前走……眼前的情景让郑宏和唐燕大失所望：却原来是两只大黄狗在播种爱情。它们交织在一起，享受着爱情的愉悦。周围的麦子倒了一大片，那是它们追逐时碰倒的……郑宏和唐燕站在两个生灵几步之外，看着它们做爱！唐燕猛然意识到与一个男生看这样的动画片传出去好说不好听，扭头朝回走，郑宏也意识到自己行为与先进青年的形象很不相称，怕唐燕因此看贬了他，把怨恨撒在两个生灵身上，举起手中的木棍，朝着黄狗狠狠砸了过去。令郑宏和唐燕不解的是，两个畜生对爱情是那么忠贞，被木棍击中后也不分开，一只狗拖着另一只狗冲出了麦田，麦田被它们冲出了一个小胡同。看着倒下的麦子，唐燕和郑宏很是心疼，那可是农民的劳动果实啊！就这样被两只牲畜给糟蹋了。那天晚上，唐燕失眠了，两个生灵亲密的动作搅得她无法入睡……

    去年春天，郑宏组织一拨青年人在村南的通乡路两旁植树，有人挖树坑，有人从远处的沙河担水过来，给新栽的树浇水。这样的活动自然少不了唐燕，唐燕和一个下乡知青搭伙，一人扶住树苗，一人往树坑里填土。土填满时，郑宏挑着两桶水过来了，唐燕走到郑宏身边，想帮一帮他。唐燕把郑宏身后的那只装满水的水桶从扁担钩子上摘了下来……她以为这样可以让郑宏腾出手来很轻松地把前面那只桶放在地上。却弄巧成拙，按基本的杠杆原理，郑宏的肩膀是支点，扁担是杠杆，两只装满水的桶分别位于扁担的两头，那么，扁担就是平衡的，唐燕把扁担一头的水桶摘掉，就得有另一种向上的力量支撑扁担另一头的水桶，郑宏不知道唐燕绕到他身后是摘扁担钩子上的那只水桶，没有及时托住面前的那只水桶，结果扁担失去了平衡，在一桶水的重力作用下，扁担翘了起来，正好砸到了唐燕的上门牙。郑宏听到了一声惨叫，赶紧放下扁担和水桶，扭回头看，却见唐燕用手捂着嘴，有血从手指缝隙流了出来。郑宏上前，拉开唐燕捂着嘴的那只手，把郑宏吓得不轻：唐燕的嘴中血肉模糊，郑宏说赶紧上医院，唐燕却因为疼痛走不快，郑宏蹲了下来，说：“我背你！”唐燕有点犹疑，跟唐燕搭伙植树的女下乡知青走过来，跟唐燕说：“这时候你就别不好意思了，让郑书记背吧。”唐燕这才妞妞捏捏地趴在了郑宏的背上，郑宏用手兜住唐燕的屁股，一路小跑，把唐燕背到了公社卫生院，大夫一检查，跟郑宏和唐燕说，门牙掉了，只能镶假牙了。两个月后，唐燕的两颗门牙就变成了金黄色的了。郑宏跟唐燕开玩笑：“将来你要是因为这两颗假牙嫁不出去，我垫底。”唐燕反唇相讥：“去你的，我就是去当尼姑，也不会嫁给你。”

    现在想来，与郑宏恋爱，不是没有可能，当然，恋爱是假的，是做给柳树营的人看的，等有一天上了大学，跟郑宏说明白，郑宏不会不理解。可怎么才能跟郑宏恋上呢？真恋爱就挺不容易，假恋爱，还要让郑宏当真，让柳树营的老百姓当真，让孙喜彬当真，真的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